第一次柏林危机的结束

　　比北约成立更具历史意义的事实，是“西方”的范围空前扩大了。作为当时世界上五大工业中心之一的德国，其西部国土从此牢牢与西方连接在了一起。

　　在马歇尔计划刚刚启动时，美国国务院的许多官员依然很担心。一方面，美国拨款支持英国、法国复兴还好说一点，但在二战硝烟刚刚散去的时候，让美国纳税人去支援德国人真的可行吗？仅仅3年之前，美国的战时宣传还将德国人塑造得如同魔鬼，而纳粹的集中营和大屠杀足以让大多数美国人相信事实的确如此。另一方面，美国的情报显示，大多数德国人在战败后并没有什么悔罪的意识，更多的只是自怜，认为自己是战争的受害者。普鲁土－德意志数百年来的军国主义传统真的能被战后那几个月的“非纳粹化”、“非军事化”消除吗？如果德国复兴，真的能成为“自由世界”对抗苏联的可靠盟友吗？

　　柏林封锁开始后不久，这些疑虑都烟消云散了。德国西部和西方国家形成了一个拥有共同敌人的同盟。

　　早在柏林封锁开始前一年，美国已经在向饥寒交迫的德国人寄送“关怀包裹”。每个美国人花10美元就可以为自己在欧洲的熟人送上一个装满牛肉罐头、人造黄油、干果、咖啡和巧克力的包裹。柏林危机开始后，60%的“关怀包裹”被送往柏林，总量达50万个之多。而且此时寄送的包裹早已超出“熟人”的范围，有成千上万的美国平民愿意捐出10美元来，将包裹送给素不相识的德国人。

　　英美为柏林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止金钱。1948年7月24日凌晨，一架C-47运输机坠毁在柏林，两名美国飞行员丧生。随后的1年里，又有29名美国飞行员和39名英国飞行员殉职。昔日的对手为了帮助自己而付出生命，令德国人为之动容。这些援助、牺牲与“摇翅膀叔叔”的故事一起，一点一滴地化解着双方因二战而产生的敌意。

　　这场柏林危机让德国人意识到，在西方与苏联之间的对抗中，自己无法置身事外。柏林封锁刚刚开始的时候，西柏林居民并不担心俄国人真的要饿死他们，这类威胁总是做做样子，家里还有些存粮，外交官们应该会在某个夏夜达成协议吧。然而家中的存粮一天天变少，西方与苏联之间却看不出丝毫要妥协的迹象，柏林人开始关注每日空运的吨数了。一开始叫人心烦的飞机引擎声，现在却成了令人安心的福音，再没有什么比寂静无声的天空更使人忧虑的了。

　　危机迫使德国人更加严肃地看待冷战并参与其中。没有德国劳工（其中40%是女工）夜以继日的辛勤劳动，柏林泰格尔怎么可能在3个月内启用？要知道，意在取代泰格尔机场的柏林新机场修了整整15年（2006年动工，2020年10月底投入使用）。除了修建机场外，柏林的志愿者们承担着各个机场的卸货任务。那时并没有自动化的装卸设备，每包面粉都由志愿者的肩膀扛下飞机，每一架飞机只给10分钟。冒着生命危险的并非只有飞行员，柏林的志愿者也有15人在空运期间牺牲。除了直接参与空运工作的志愿者外，每一个西柏林人都在参加这场生存斗争。后世在讨论柏林封锁时往往忽略了一点：苏联人虽然封锁了西方盟国前往柏林的水陆通道，但柏林城内是没有封锁线的。柏林西占区的民众随时可以像后来的东德人一样“用脚投票”，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愿去苏占区。他们尽量保持着最低的饮食量，忍受缺乏燃料的寒冬。“你们看看这个城市吧！”代表他们抵抗精神的市长罗伊特在残破的国会大厦前发表演说，呼吁全世界都来帮助柏林人逃脱苏联的虎口。
　　而对西柏林之外的西占区居民而言，所得远远超过失去。用柏林封锁换来的货币改革成了国家复兴的起点，它的巨大成功超出了最乐观的估计。新德国马克推出的第二天，一直空空如也的商店里就变得琳琅满目，进城赶集的农民们端出了整篮整篮的鸡蛋，各地的工厂陆续开始冒烟，马路上的车辆忽然间川流不息。再成功的货币也不能将商品在一夜之间生产出来，这样的魔幻场景说明战后德国的最大问题并不是贫困，而是人们对未来没有确定的预期，所以他们倾向于囤积商品、保存体力。一旦出现了相对坚挺的货币，人们便很乐于出售自己的货物和力气，再用换来的坚挺货币去消费自己心仪的商品和服务。经济进入正循环后，德国工人和工程师的高素质很快体现出来，一段后来被称作“经济奇迹”的时代就此开启。

　　对德意志民族而言，柏林危机还有更加深远的意义。是否融入以英法为代表的西欧文明，德意志人徘徊了几个世纪。从拿破仑时代开始，每当遭遇挫折，德意志精英们总是设法改革旧体制，进一步拥抱西方文明；而每当略有小成，他们中的许多民族主义者又开始强调走“德意志特殊道路”，嘲笑英国人的“商人做派”。战后的冷战形势，特别是第一次柏林危机彻底终结了这场徘徊。与切身安全和经济繁荣相比，虚幻的统一已经不值得留恋。经过了柏林危机，更多的德国人选择倒向西方一边：在那些心思单纯一些的人眼里，在这场对抗中不顾及柏林人死活的苏联显然是邪恶的一方；对于那些比较世故的人而言，英美在柏林空运中所展现出的强大实力，让它们成为更加值得依靠的对象。在苏联解除柏林封锁后的第11天（5月23日），西占区各州州长和议长签署了宪法性文件《基本法》。10月3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简称联邦德国，又称西德）正式成立，并在随后的40年冷战岁月里都站在西方阵营一边。

　　西德精英融入西方的决心如此之坚定，甚至斯大林在1952年3月突然抛出照会，声称以各方从德国撤军为条件解决德国统一问题的时候，西德总理阿登纳眼也没眨就予以拒绝，并视此为斯大林离间西方和阻止西德如入北约的阴谋。从这个意义上看，1948年柏林危机在德国历史上的意义可以比肩1848年革命，而它令西德政治精英做出了与100年前的先辈不同的选择：奉自由高于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