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瓮》试读：赤裸的婴儿与男子的斗篷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有关隐喻准确界定的争论，大概从没有如此这般的蔚然成风。这种势头，极力要求扩大那些界定的外延，胜过像约翰逊博士（Dr.Johnson）这样的批评家们所情愿允许的范畴——甚至是一种比浪漫主义诗人所愿意接受的更为广泛的延伸。实际上，为了避免把约翰·邓恩处理隐喻的特有方式视为典型和标准，并以此标准来衡量其他诗人，认定其结果必然会受挫，近来有些人对此提出了警示。然而，我认为，总体上必须承认，关于隐喻的争论一直具有激励和启迪的作用——尤其是涉及那些完全处于玄学派传统之外的诗人。 既然所谓“新批评”一直倾向于围绕为邓恩平反并继承邓恩传统的问题，我认为，特别需要强调后一点。其实，如果一味吹捧邓恩，将他置于同时代其他诗人之上，那么这种平反等于徒劳，因为这样做无异于和先前一样，把他与其他诗人孤立开来。怎样重新认识到隐喻的重要性——倘若真是新的，倘若它真具有新认识的特质——除邓恩和他的追随者外，对隐喻的这种新认识在讨论其他诗人时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因而是至关重要的。当然，莎士比亚提供了非常有意思的例证。 但在开头，还是要防止一些误解。我们喜欢把邓恩同自觉与诙谐的比喻联系起来——他把恋人们的灵魂同圆规的两脚比照，就是个明显的例子。莎士比亚的引申比喻在另一种方法中得到发挥。我们倾向于认为，它们是在创作中乘兴而至、妙手偶得的比喻，根本不是煞费苦心、牵强附会的比喻。实际上，对于一般的读者，自发性和颇具想像力的诗歌之间的关联是如此紧密，以至于他可能反对任何把莎士比亚诗歌视为意象（imagery）中精巧样式的荒谬理由。他会反对的，因为对于他来说，同意就意味着臆断作者不是一位热忱的诗人，而是一个异常冷酷、忸怩做作的怪物。 当然，诗歌并非按照套语（formula）和样本（blueprint）一蹴而就的。人们当然怀疑隐含地把诗歌当做套语和样本的一种批评阐释。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莎士比亚根本不是这种有预谋的怪物。就这一点而言，邓恩也不是。就算邓恩的诗中，猝然、简洁的比较胜过精致、逻辑演进的比较——T.S.艾略特称之为“嵌套的比喻”（telescopedconceits）。另外，引申的比照本身就因模仿嵌套意象的突然和无谋划的风格而常常纠缠在一起。倘若有人研究著名的圆规比喻出现在此诗别处的方式，他甚至可以认为这种精致的“逻辑”比喻（figure）很可能是一种巧合。 事实上，我们几乎不了解不同诗人的种种创作方式，在我们看来，好像慎而又慎的创作同诗中其他的内容一样是“自发的”。无疑，在伊丽莎白时期，隐喻很盛行——有小册子、布道词和剧本为证——这些理应告诫我们，勿以我们个人的诗歌创作理论来评判那个时期的文学。无论如何，我们会朝更有利的方面思考——假如我们必须思考的话——思考意象与意象之间可能的、有意义的相互联系，而不是作者需要多少可能的嘲讽才能获得这些相关性。 然而，我并不想以过分简化莎士比亚的复杂比喻与邓恩的奇喻之间的联系来回避这个问题。二者间存有重大差异；实际上，在许多读者看来，莎士比亚和机智诙谐的诗人（wittypoets）之间有相似点，于是就反对这里提到的观点。莎士比亚酷似诙谐诗人的例证就出现在其早期戏剧以及《维纳斯与阿东尼斯》（VenusandAntonis）和《鲁克丽丝受辱记》（TheRapeofLucrece）等作品中；这些是我们想要视其为早期实践而忘却的作品——莎士比亚作坊里的实验品。我们完全可以从他后期剧作的伟大风格中找到例证。 我们仍旧不会忘却莎士比亚诗歌和早期剧作中的机智诙谐。它们表明莎士比亚一开始就接近邓恩，因为至少从某些效果来看，他情愿运用机智的比较。约翰逊博士在取笑玄学派诗人以眼泪作题的奇喻时，或许加上了莎士比亚的实例。例如，人们记得《维纳斯与阿东尼斯》中： 看，她的泪和眼，你取我与，恐后争先： 泪从眼里晶莹落，眼又在泪里玲珑现， 同晶莹，两映掩，互相看着彼此的愁颜。［1］张谷若译。——译者注［1］ 或者，还有更精致的例证，在《爱的徒劳》（Love’sLabor’sLost）中，莎士比亚或许略含微笑地借国王之口说： 旭日不曾以如此温馨的蜜吻 给予蔷薇上晶莹的黎明清露， 有如你的慧眼以其灵辉耀映 那淋下在我颊上的深宵残雨； 皓月不曾以如此璀璨的光箭 穿过深海里透明澄澈的波心， 有如你的秀颜照射我的泪点， 一滴滴荡漾着你冰雪的精神。 每一颗泪珠是一辆小小的车， 载着你在我的悲哀之中驱驰； 那洋溢在我睫下的朵朵水花， 从忧愁里映现你胜利的荣姿； 请不要以我的泪做你的镜子， 你顾影自怜，我将永远流泪。［1］朱生豪译。——译者注［1］ 但是，我们都知道俾隆（Berowne）在本剧结尾当众断言 那些绢一般柔滑、绸一般细致的字句 三重的夸张，刻意雕琢的言语……［2］同上注。［2］ 喜欢“用土布般坚韧的‘是’，粗毡般质朴的‘不’”。人们时常以为莎士比亚在他后来的戏剧中就是这样做的，当然，“塔夫绸般的措辞（taffetaphrase）”这种说法不能用来评述《麦克白》（Macbeth）和《李尔王》（Lear）的杰出风格。它们的风格无疑属于一种比较强韧的质地。但是，“土布般坚韧”与“粗毡般质朴”皆不能道尽其究竟。编织并非易事。 编织确实非常复杂——如果有的话，就比《维纳斯与阿东尼斯》要复杂，而不是更简单，尽管这种模式显然是根据其他样式设计的，并得益于其他种类的诗歌。可提到在《维纳斯与阿东尼斯》的意象同《麦克白》那类剧作的意象之间，确实存在一种连续性，我很高兴能从柯勒律治那儿找到支持。我参看了他的《文学自传》（Biographia）中极出色的第十五章。 柯勒律治强调的不是意象的华丽的挂毯——纯视觉效果，而完全是另一种性质。他指出莎士比亚受一种神秘的戏剧本能的驱使，就意象中实现演员常常“借助语调、神色、举止来进行不断介入和连续评述”，在这种驱使下，莎士比亚的意象成了“一系列不曾断开的链条……总是那么逼真，因为没有断点，所以常常很细致的……”几句话后，柯勒律治又开始强调“要求读者不断地关注……思想和意象的急流、突变和戏剧性本质”。 柯勒律治匆忙地谈到这些特征本身不足以使其成为最高格调的诗歌。“只有当他们被一种主导激情以及由此激情唤出的联想和意象左右时，或者当它们具有把多变为一、把连续转为瞬间而发生的效力时，或者最终当一个人和他的智力从诗人的精神转向这些特征时，这些特征就证明了原创的天才。” 关于莎士比亚的思想活动，柯勒律治也许有些夸张，但他继续说道：“在莎士比亚的诗歌里，创造力和智力彼此角力，正像战争中双方厮打在一起。每一方都强悍无比，看似要另一方消耗殆尽。” 这里引发了我为柯勒律治的评论做注释的兴趣，或许言重了，用他在第十三章里讨论想像和幻想之间差别时的话讲——一方面是修正与创造力，而另一方面是“记忆的模式……与选择相融合、为选择所变更……选择”。但在《维纳斯与阿东尼斯》和《鲁克丽丝受辱记》中，各方力量“厮打在一起”，柯勒律治继而宣布：“最后，它们在戏剧中达成和解，每一方都煞有介事地防御对方。” 真是个巧妙的喻!我相信它也堪称精确，含有一种最卓越的洞察力，以洞悉莎士比亚文风成熟时戏剧诗的本质。倘若它是准确的，我们就有望发现，甚至在成熟的诗歌中，意象那“不曾断开的链条”“总是那么逼真，因为没有断，所以常常很细致”，可我们还是发现个别的意象，不是在幻想模式中机械地结合在一起，而是由“一种主导的激情”有机地关联和改变、并相互改变。 T.S.艾略特已经提到“鉴于诗歌的智巧，想像与幻想的差异是非常细微的”。如果我理解无误的话，柯勒律治是在说，在莎士比亚最伟大的剧作里，差异完全消失了——更确切地说，一方被接纳，融入了另一方。如最近的柯勒律治的拥护者I.A.瑞恰慈所说：“柯勒律治经常强调——如果他能更好地判断读者的误解力还会更频繁地坚持认为——幻想与想像不是相互排挤或彼此敌视。” 一开始，我就提出阅读邓恩会有益于阅读莎士比亚，尽管我尽力要说明我无意把莎士比亚变成邓恩，或者——荒谬地说——把邓恩抬到莎士比亚之上。我特别考虑了这样的事：既然邓恩的《歌与诗》（SongsandSonnets）不亚于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东尼斯》，也需要“一种思想和意象的不断变化……就读者而言，会关注思想和意象的急流、突变和那戏剧性的本质”，那么从阅读邓恩中得到的训练可以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莎士比亚晚期文风中存留下来的这种特质。继而，我又想到这样的情况：倘若我们阅读邓恩，有助于我们理解“思想和意象的急流、突变和那戏剧性的本质”——我们总是很容易当成幻想的这些性质——有时能够使我们获得想像力，同此，我们就可以更好地欣赏莎士比亚作品中的细节，否则我们就会草率地视其为纯粹的幻想，更有可能干脆置若罔闻。 当然，就邓恩来说，意象的链条“总是很生动”又“细致”，这非常明显。对于许多读者来说，都再明显不过了。困难不在于证明它们存在，难就难在有时它们会从属于一个更具想像力的整体。就莎士比亚而言，困难很可能就在于证明这些链条究竟是否存在。一般来讲，我们可以说，莎士比亚很容易顾及他的读者，投其所好。在某个层面上说，他所给予的总是那么精彩以至于读者很容易忽略其他层面。 可是也有些段落不容易被忽视：甚至连喜爱因袭传统的批评家们也不得不对此进行阐发。《麦克白》第一幕第七场中有一段台词，麦克白把人们对即将遇害的邓肯所表示的同情比做 赤裸的新生儿， 在疾风中阔步，或像苍穹中的小天使， 驾驭着无形的风之信使…… 这个比较至少说起来很怪异。这个婴儿是自然的还是超自然的——一个平凡、无助的新生儿，当然连蹒跚行走都不会，怎么谈得上在疾风中阔步呢?难道他是能在疾风中阔步的小赫拉克勒斯吗?但是，既然他有力量，而非柔弱无助，怎么可能成为典型的受怜悯的人呢? 莎士比亚看似想要两者兼顾，而且，假如我们通读了全段，就会了解他是想采纳两者之长，因为他接下来就把取舍告诉我们了：怜悯就像婴儿“或苍穹的小天使”，当然是来驭风的合适人选了。可即使我们不问这种选择是否合理（莎士比亚就这么毫不迟疑地用了），小天使的比喻真的比婴儿的比喻还好吗?难道一个骁勇的大天使不比一个小天使更适合这样的场景吗?莎士比亚想在麦克白心中主要激发怎样的感情，是怜悯还是报应的恐惧呢? 或者，莎士比亚可能无法决定?他是否写得很匆忙不够严谨，就用“怜悯”这个词来表明典型的怜悯对象——在疾风中赤裸的婴儿，可又想起一些对麦克白造成威胁的模糊观念应当有所暗示，由“婴儿”拟出“苍穹的小天使”来暗示吗?这段是模糊还是准确呢?组织得是松散还是紧凑呢?有关这一段的评论众说纷纭，有的说这段文字是“有意夸大其词”，有的则大加赞赏：“要么像一个尘世的婴儿，无助却令人畏惧；要么像苍穹的小天使，身处爱与怜悯之中。这一段优美的文字……” 本剧中，还有一段更有意思、也许是更令人不安的段落，就是麦克白讲述他如何发现谋杀的那段： 邓肯就躺在这儿， 他白银般的皮肤嵌着丝丝金色的血； 那令他刺痛的创伤裂开着， 像是没落破败的门户：那儿，凶手就在那儿， 浸透着他们可耻勾当的颜色，他们的刀 粘着血块（breech’dwithgore），令人不忍目睹…… 看看那些文本批评家们，特别是18世纪的那些批评家们，固执地不愿接受breech’d这个词，真是可笑。沃尔伯顿（Warburton）把breech’d校正为reech’d，约翰逊改为drench’d，西沃德（Seward）校为hatch’d，其他批评家认为breeches这个词实际上暗指刀把儿，那么，“breech’d”就是“上鞘”的意思了。集注版原文（TheVariorumpage）见证到各家不顾一切地坚守自己的观点，但最后又不得不放弃。《莎士比亚词典》（TheShakespeareGlossary）把“breech’d”定义为“好似罩上了短裤”；对于这样的解释，一般的读者势必会感到惊愕，正如阐发以下观点的19世纪批评家所感到的一样：“隐喻千万不要牵强附会，也不要像这样停留在令人作呕的图画上。这里有些牵强，在丝丝金色同血之间，或是沾血的匕首同穿短裤的腿之间，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些许相似倒让人觉得有很多的不同，令我们对这样的比喻感到厌恶。” 我敢说，这两段不是最重要的，尽管这些话句句都出自麦克白之口，并在剧中最关键的时候讲出来。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理由用这两段话来说明莎士比亚不愿尽其所能来写作。况且，无论我们喜不喜欢，这个意象都是莎士比亚文风成熟时相当典型的例子。那些倾心于莎士比亚作品的人，在寻找“崇高简朴的文风”时，也会对这两段文字感到不知所措。这样的文字并不简朴，却可以说明另外一种诗意，另一种形式的意象，哪怕它明显是暴虐混染的，莎士比亚也能把它吸收到整个剧作的结构中去。 我再说一遍，莎士比亚不是邓恩——而是比邓恩更伟大的诗人；然而他处理意象的典型例证还不能用来攻击邓恩的意象——因为就上面提出的这两段文字而言，不管怎样，第二段的牵强之处毫不亚于邓恩的意象。 可是我认为，莎士比亚写的罩着血腥短裤的刀可以当诗歌来看，是莎士比亚式的诗歌。而且，对我来说，这一段和有关新生儿那段，根本不是赘疣，也不只是细节的恣意夸张：我认为，每一段都饱含着本剧的中心象征，如果我们想了解每一段落或整部剧本就必须明白这些象征。 如果的确属实，那么引用的几行文字就不只是作为台词的意义了。（这些只能算是更大结构中的细节，当然可以在演出时删掉，而不会严重破坏悲剧的整体效果——尽管这种说法显然要从两方面来看。整个场面，众所公认的好场面，也可以删掉——实际上已经被删掉过——而不严重破坏悲剧的整体结构。）整个问题的关键在于莎士比亚的意象与剧作的整体结构之间的关系。 我愿意以这些段落作为适当进入本剧更宏大象征的切入点。它们之所以适当，是因为即使我们判断出错了，它们也能体现这些象征如何萦绕着莎士比亚——可以表明这些有意（无意）的象征会占据莎士比亚的内心。 倘若我们明白了这些段落如何同这些象征息息相关，又如何关系到整部悲剧，就把握了主要的问题；如果我们明白了这点以后仍想“删去这些段落”，那当然是我们的特权。同时，我们可能已经学到莎士比亚的某些方法——不仅是刻画隐喻的方法——而且是如何建构更大意义的方法。 斯博金女士（MissSpurgeon）在论莎士比亚意象时发现了《麦克白》中“旧衣服的意象”，这是最令人惊奇的事情之一。她指出：“这样一个念头不断浮现：那些新的荣誉不适合麦克白，就像是属于别人的一件宽松而不合身的长袍。”她一段接一段地引用表现这一想法的文字。虽然我们都受惠于她指出了这一点，但是我们不得不说斯博金女士还是没有揭示出其发现的全部深意。或许她对戏剧意象的分类和编目感兴趣，而掩盖了某些更宏大、更重要的联系。不管怎样，由于下面一些原因，她仅仅指出了自己发现的一部分意义。 她就衣裳意象的评述在下面的段落里达到了高潮： 末了，这个暴君在邓锡内走投无路，英格兰军队在逼近，苏格兰的贵族们仍旧存有这个意象。凯斯尼斯（Caithness）把他看做一个人想徒劳地用自己短小的绶带捆扎身上的大长袍： 他无法将不安的理由紧扎在 权威的绶带里； 安格斯（Angus）正用类似的意象生动地总结了麦克白就任以来他们对他的主要看法： 现在他感到他的名号 松松地套在他身上，就像是一件巨人的长袍 穿在了一个小贼身上。 这幅描画龌龊卑鄙之徒穿着不合身的长袍的想像的图画，应当同某些批评家（尤其是柯勒律治和布拉德雷［Bradley］）曾经强调的麦克白在崇高伟岸方面和弥尔顿笔下撒旦相似的观点形成对比。 毫无疑问，麦克白……是伟大的，称得上伟大……但是就崇高的品性而言，他不能同哈姆雷特和奥赛罗相提并论。在某方面，他只是个可怜、自负、残酷而奸诈的家伙，残忍地杀死亲友，跨过他们的尸体，占据他完全不配拥有的权位。值得一提的是，莎士比亚一直确定无疑地这样看待他。 但是，这样就把旧衣裳意象的一个方面看成主要的了，而且麦克白的敌人凯斯尼斯和安格斯用的这种长袍意象，还不能说就是莎士比亚的看法：不能说莎士比亚把麦克白看做是一个可怜滑稽的人物。 在我看来，比较的重点不在于人的矮小与长袍的宽大，而在于——不论人是高是矮——这长袍都不是他的，在麦克白这部剧中，长袍实际上是他偷来的。穿着这些衣裳令麦克白感到不适，是因为他不断意识到这些衣裳不属于他。还有更深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形容伪君子的最古老的象征，就是一个人乔装遮蔽自己的本质。麦克白不愿充当伪君子的角色——他确实装得不像。假如回顾斯博金女士为我们采集的长袍意象时，我们能记得这一点，就会明白意象的样式的确很丰富。麦克白在第一幕中说道： 考德尔男爵仍活着：为什么你们要给我套上 借来的衣服? 这时，麦克白不想要虚假的荣耀，班柯在第一幕中说： 新的荣耀披在他身上， 如同我们穿上陌生新装，在习惯之前， 总觉得生分。 但要知道，班柯的话不是批判性的，而是恭维一个得到新殊荣而感到有些难为情的人。接下来的话才是具有讽刺性的。 在第一幕里，麦克白说道： 近来他予我以荣光，我也赚得 各色人等的尊敬， 现在，我也享有最新鲜的光彩， 不愿这么快就舍弃它。 这时，麦克白对自己的新装感到骄傲：他很高兴，能穿上真正由自己挣来的衣裳。简单而得法的方式就是：不要把新衣裳丢在一旁，而穿上从邓肯那儿偷来的衣裳。 但是麦克白已经预先穿上邓肯的衣服了，正如他的夫人回答他的比喻时所暗示的： 难道穿新衣就是你喝醉后的希望吗? （这个比喻看起来或许非常含混，依据莎士比亚的风格，对这样含混的比喻进行全面和准确的分析，仍有待于某批判家不仅考虑这段文字，而且还要考虑莎士比亚剧作中更多类似的比喻。）然而，现在对于我们的论题来说，或许能从心理这条线、即基本象征这条线来评述，不中断地继续下去。一个人穿着醉后的希望，的确是很奇怪的装束——可笑的装束完全符合麦克白夫人希望激起的那种全然傲慢不恭的形象。如果麦克白现在畏缩不前，那么他早期梦想的荣光就只能成为一段醉后的幻想。 但是贯穿本剧的一系列衣服的隐喻还伴随着一系列伪装与遮掩的意象——如果我们能走出斯博金女士机械的分类样式——这些就只能作为麦克白遮不住可耻自我的各式装束而自行显示，整部剧中，他都在有意地隐藏那个可耻的自我。 “虚伪的面孔必然隐匿着不忠的心”，在谋害邓肯之前，他这样劝过他的夫人，后来就在要加害班柯时，他又呼唤黑夜“蒙蔽可怜的白昼的眼睛吧”。 一个最有力的遮蔽意象出现在第一幕中麦克白夫人那段著名的讲话里： 来吧，浓重的黑夜， 用最阴暗的地狱烟瘴将你覆盖， 让我锋利的刀看不清它割裂的创口， 叫苍天无法从黑暗的遮蔽中窥伺、 大叫：“住手，住手！” 我想，在这儿，大家自然会认为“锋利的刀”是指她手中握的这把刀。麦克白夫人当然会用刀了，这样解释，此意象意味深长。暗夜黑沉得使她的刀都无法看清割裂的创口。但我认为有充分的理由说明她那“锋利的刀”指的是麦克白。她刚在前几行里对麦克白的性格作了分析：他是一个“不愿伪装，但又过分渴望夺得一切”的人。为了使他尽快行动，她必须“用严厉的口吻来呵斥他”。那么，她就有理由召唤暗夜变得更黑——用“最阴暗的地狱烟瘴”覆盖暗夜。因为暗夜不仅要屏蔽苍天的眼睛——至少遮蔽到苍天对麦克白大叫“住手，住手！”的时候，麦克白夫人想让黑夜掩盖踌躇的谋杀者那丑陋的行径。这个意象反复加强了麦克白在前一场戏中痛苦的旁白： 不要让光明洞察我那黑暗深藏的欲望； 不要让眼睛望着这双手，可还要如此 尽管要做的事，连眼睛都不敢看。 我不知道在斯博金的分类里，“绒被”（blanket）和“罩布”（pall）是否作为衣服隐喻的意象：可是，一个是睡眠时盖的被子，一个是人死时盖的罩布——它们恰好是夜的服饰；而且它们展开了衣服意象的一个重要方面。这里，虽然不必给衣服的意象列一个详尽的清单，但我们应该对第二幕第三场这段惊人的文字说点什么。 这里，在发现邓肯遇害后，班柯说道， 我们曾经隐藏的脆弱的躯体， 现都袒露无遗，让我们再会 来细究这件最血腥的案子—— 也就是，“清晨，我们为了御寒而穿上衣服，而后再让我们碰面讨论这件血腥的案子”。麦克白的回答就像他潜意识的想法已经对班柯无意说出的“脆弱的躯体”这句话作了深入而具有讽刺意味的分析： 让我们尽快穿上现成的男装…… 真是讽刺，因为他催促别人穿上在他看来是伪装的“男装”：他只能假装忠诚与悲痛，其实差点因弑杀邓肯而吓掉了魂儿。 但是，“男装”一词还含有更深一层的讽刺含义：先前，麦克白告诉夫人他敢去 做一个男子汉能做的事； 比任何人都更敢干。 在她对自己懦弱严加斥责的压力下，麦克白干了别人不敢做的事，也变得更卑劣，简直是一头野兽。因此，他已经丢弃了那件“男装”，并套上了另一件：他自己穿上了一件比催着别人穿上的更严肃的衣裳——断然是一个谋杀者冷酷残忍的“装扮”。 衣服的意象贯穿全剧，有时强调这方面，有时强调那方面。“粘着血块的匕首”明显地代表了这种象征的一个变体，尽管斯博金女士并没有将这一段放入她那些服装意象的例子中。大家再斟酌一下这段： 邓肯就躺在这儿， 他白银般的皮肤嵌着丝丝金色的血； 那令他刺痛的创伤裂开着， 像是没落破败的门户：那儿，凶手就在那儿， 浸透着他们可耻勾当的颜色，他们的刀 粘着血块，令人不忍目睹…… 衣服的意象遍及这段文字；国王的尸体穿着最贵重的服饰，皇家的血，匕首也穿着同样的服饰。匕首上半截明晃晃的，下半截血色滴染，摆在满手沾血的侍从旁边，就像是穿着粗野的人——只穿着红色的短裤。虽然这个比喻很生动，但也有些古怪，姑且认可吧。这个比较的基础可不是微不足道或偶然的。从更深的层面上看，这个隐喻很贴切。麦克白和列诺克斯一闯进房间，就发现匕首上套着可怕的面具，麦克白很清楚这一点。它们已经被仔细“扮装”来物尽其用。它们不是诚实的匕首，光荣亮相守护国王，或是“谦恭地”躲在鞘中。可是，它们的伪装会使麦克白穿上邓肯的礼服——他没有资格穿上这使他显得怪异的礼服，就像这匕首不配套上这忠诚的外套一样。 当然，读者会对这段文字的价值作出自己的判断。但是，所说的比喻比照其他衣服的意象，不能当成是一种牵强的、与此剧无关的伎俩而丢弃一边。把它看做是诗歌来接纳的读者可能是深谙此剧的读者，而不是略扫一下剧本，就把莎士比亚的诗歌认做是用几分修辞来草草打发内容的那类读者。 现在，怎么来谈怜悯和“赤裸的婴儿”呢?虽然斯博金女士没有提这个意象（就她对这本书的了解而言，她是很难明白这个意象的），顺便说一下，在本剧中多次提到婴儿——而且分许多层面来提及。婴儿有时作为一个角色来出现，像麦克德福的孩子；有时是以一个象征来登场，如麦克白碰到女巫时，她们提起一个佩冠的婴儿和一个嗜血的婴儿；有时隐含在一个隐喻中，就像我们正在讨论的这段文字。婴儿出现得如此之多很难说是偶然的，实际上，婴儿或许是这部悲剧中最有力的象征。 但是为了充分理解这一点，有必要回顾一下此剧的动因。我们知道，促使邓肯遇害的是女巫们的预言，但麦克白接二连三的血腥行为也源自同样的预言。麦克白想当国王，但王冠又传到了班柯孩子们的头上。预言的第二部分是麦克白一开始就担心的。然而，这件事直到他夺到王冠才会对他构成压力。从那时起，预言的效力促使他加紧行动，并采取更多的行动，直到他最终陷入毁灭。 我们不必耗太多时间去思索：麦克白要是害死邓肯后就罢手，要是不再进一步以身犯险，要是甘愿讨好贵族们的话，那他还能安然寿终正寝。我们要应对的不是历史，而是戏剧。纵使历史上，篡权者时有成功，有时在舞台上也成功了，但莎士比亚自己明白、也写过那些一直成功占有王冠的篡权者。无论如何，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麦克白展开的一连串谋杀加重了他的罪过并疏远了贵族们。 然而，一个干一次就罢休、不为以后着想的麦克白，当然就不是麦克白了。因为使他成为悲剧人物、而且与其他伟大悲剧的主人公们相提并论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在挫折中表现出的伟大想像力和军人的勇敢，更是他征服未来的企图，这种企图使他像俄狄浦斯那样不顾一切地与命运抗衡。正是因为这样，就算他堕落成一个嗜血的暴君，成了杀害麦克德福妻儿的刽子手，也仍然能赢得我们想像的同情。 总之，在谋害邓肯后，麦克白无疑站在了权力的顶点，麦克白夫人设计的计划已经相对地成功了。在麦克白决定谋杀班柯时，不幸才开始。为什么他要这么决定呢?莎士比亚精心地点出了这一举动的基本动因： 她们如先知般， 呼吁他的后代将世代为王。 她们把一顶无后的王冠罩在我头上， 把不果的权杖塞到我手里， 迫于没有嫡系的缘故， 我无子承袭。若果真如此， 我满脑子都是班柯的后嗣， 为了他们，我杀害了仁慈的邓肯， 让深仇注入我安宁的血脉， 只因为他们，我就要把永恒的人格 交付给人类的大敌， 就为了让他们称王，让班柯的子嗣当王! 揣测起来，能使麦克白步入这般境遇的纯粹是个人的野心。反讽的是，他身上更具人情味儿的方面竟是——他的欲望超过有限的个人满足，他想创建一个朝代，希望能传给后代——促使他要解决掉班柯。当然，他也憎恨班柯，但这种憎恨和他要建立一个朝代密切相关。班柯不曾冒过任何险，一贯正直，从未自毁清誉，并将有子嗣世代称王；麦克白却没有这个福分。另具讽刺意味的是，麦克白原以为，女巫们给了他知晓未来的馈赠，可她们却把真正的未来给了班柯。 因此，麦克白决定谋害班柯，并且成功了。但是班柯的儿子逃掉了，麦克白又失去了未来。谋害班柯反倒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样普通的问题或许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们最好注意到莎士比亚以何种方式进一步指出麦克白与未来作战的意义。 第一幕第七场开始时，麦克白就琢磨着杀害邓肯，正是未来使他百般痛苦： 假如干了这件事，就会好的， 那就快点动手，如果用暗杀的手段， 可能会办得不留后患，也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或许这刀一挥就无可挽回，了解一切了…… 但是时间的连续是不可能隔断的，未来就寓于现在之中。没有足够坚固的罗网可以阻止事件的后果——甚至在这个世界上也找不到。 当然麦克白夫人没有那么多疑惧。当麦克白无法舍弃对邓肯负有的义务时——或许由于意象的某种偶然性——我不想即刻强调其意义重大——实际上他早些时候称之为“孩子们”的义务——麦克白夫人却叫嚣着为了夺得王冠，她会心甘情愿地扼杀自己的孩子： 我曾哺育过的孩子，知道 曾吮吸过我乳汁的那个婴儿何等温柔； 我会在它向我微笑时， 从它弱软的咀嚼中扯出我的乳头， 摔碎它的脑袋，要是我 像你一样发誓去干这种事的话。 罗伯特·潘·沃伦（RobertPennWarren）曾深刻地指出所有莎士比亚剧中的反派都是唯理性主义者。麦克白夫人当然也不例外，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且肆无忌惮。她总是能“找到捷径”。这不是说她忽略了深思熟虑的问题，也不是说把复杂的心理过程过分地简单化了。但是深思熟虑可以用来牵制敌人，而不要让深思熟虑成为自己的绊脚石。虽然她爱她的丈夫，虽然她的野心也是她丈夫野心的一部分，但她有时甚至把麦克白也当做是一个纯粹的工具，玩弄着他的希望、恐惧与骄傲。 她的唯理性主义十分纯粹，在说出下面一段话时她显然是彻头彻尾的诚恳： 睡眠与死亡 不过像图画一样，只有孩童的眼睛 才害怕画中的恶魔。假如他流着血， 我就用它涂在侍官的脸上， 因为必须让人看起来像是他们的罪过。 在她眼里，没有什么道德礼法：罪过就像是涂料——人们可以洗去或是涂上。她的双关语不是无意义的，而是意味深长的。 麦克白夫人发誓弃绝所有怜悯；她甘愿失去女性的特质，当麦克白迟疑时，她就一再奚落他，说他像一个婴儿——不像男人。麦克白还要学着当个“男人”。他是个顽固的学生。由于这个原因，当麦克白夫人用浅薄的唯理性主义驱策他却不起作用时，他几乎惹人同情。他的语调混乱惶恐，倾诉着当不按规则行事时自然的不公——曾用于其他谋杀者的规则： 要是在以前， 这么干，当脑浆迸裂，人必死无疑， 一切都了结了，可现在他们站了起来…… 在这令人痛苦的一幕之后，麦克白还能带着一种顽固的厌烦口吻说： 来吧，我们去睡觉。我那令人费解与自暴自弃 是因为少不更事，心存畏惧， 在这件事上，我们还是太年轻了。 其讽刺意义在于，麦克白一直重复着妻子斥责他时用的那个隐喻。他还不是一个“男子汉”，也只能这样解释了。他仍无法狠心让自己变成一个没人性的东西。 受到女巫们的蛊惑和妻子的驱策，麦克白处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当然，从某个意义上讲，每个人都处在这二者之间。人必须努力去预见、设计并掌控他的命运。这就是人的宿命；如果人要实现作为人的价值，就不可避免地要斗争。当然，经常令悲剧家感兴趣的问题是斗争是怎样被接受的，以及主人公对自己、对命运的态度又怎样。麦克白对未来的总体关切是典型的——也是每个人都有的。当屈从于傲慢与狂妄时，他就变成典型的悲剧主人公了。女巫们的预言蛊惑了他，她们给他提供了他无法合理获得的东西。她们给了他一把钥匙——也许不是一把完整的钥匙——去了解舍此无法预测的东西。而另一方面，麦克白夫人以无情而清晰的直觉减轻了他所有的情感羁绊，使他对实现自己的愿望抱有希望。 现在，戏演到一半，虽然他还没丧失信心，虽然如他所说已没法回头了，但疑虑开始出现，他回到女巫那儿，以打消无疑存在着的恐惧。但是，令人怜悯又带讽刺意味的是，他去找女巫们，就是想用理智来遏制已然是非理性的东西：也就是说，麦克白要坚定地控制的未来，就其定义——即女巫们所了解的事实——是不在他掌控之内的。 麦克白回去找女巫们商量正是因为他对自己孩子的希望和对班柯孩子的恐惧。因此，揭示她们商议结果的两个幽灵是婴儿——佩着王冠的婴儿和嗜血的婴儿，这是完全恰当的。 因为婴儿象征着麦克白想掌控但又控制不了的未来。未来本身就是不可预料的事——正如叶芝描绘的那样：“牲口棚里都有无法控制的神秘。”甚至麦克白都可以这么想，他犯的谋杀罪是有理由的。在前面几场戏中，麦克白声称如果这件事能“办得不留后患”，他愿意“把来世搭上”（jumpthelifetocome）。但是他哪里有来世可搭。用麦克白的话说，有人背叛了他。如果一个人现世极想建立千秋大业，还说要把来世也搭上的话，就是无稽之谈。是婴儿背叛了麦克白——正是他自己的婴儿。 麦克白纷乱如麻的心情迫使他向孩子开战，而战争本身就反映了他的绝望，是对自身懦弱的承认。例如，他让暴徒闯入麦克德福的城堡，杀死了他的妻儿。那一场戏里，纯真的孩子在同他母亲闲聊外出的父亲，然后就遇害了，这是典型的莎士比亚式的“第四幕”悲怆情节。但悲怆不是偶然发生的，这一幕牵连着全剧的内部象征，因为无助的孩子反抗凶手，他的反抗验证了威胁着麦克白的力量，而且是麦克白无法摧毁的力量。 当然，我们不是要以一种相当生硬而机械的寓言形式来把孩子标榜为未来。《麦克白》不是这样的寓言。莎士比亚的象征比寓言要更加丰富而灵活。婴儿不仅象征着未来；它象征着使生命具有意义的一切延展的效果；而且，它还象征着所以使人胜过机器的有情感的以及——对于麦克白夫人来说——非理性之关联的东西——使人之为人的东西。它主要意味着麦克白在夫人的教导下，麦克白挣脱了“不够男子汉”的怜悯。当我们意识到莎士比亚对不可预料的未来和人类的怜悯运用了同一个象征时，麦克白夫人在全剧开始时发表的那些伟大演说倒成了极好的反讽。她愿意不惜一切抓住未来：如果她的孩子阻挡了通往未来的路，她甘愿摔碎它的脑袋。但这是在拒绝未来，因为孩子就是未来的象征。 莎士比亚当然不止使用了孩子的象征：他还用了生长和发展的其他象征，最为明显的是有关植物的象征。植物的象征模式反映了剧情的发展模式。比如，全剧开始时，班柯对女巫们说， 假如你们能看透时间的种子， 说出哪株谷物会生长，哪株不会， 请告诉我…… 此后不久，邓肯迎接麦克白时，对他说道： 我开始扶植你了，我会努力 使你茁壮成长。 弑杀邓肯后，麦克白决定要杀班柯时，出现了同一个比喻。他回想起女巫们曾把班柯当做 ……世代为王的孩子们的父亲， 她们把一顶无后的王冠罩在我头上， 把不果的权杖塞到我手里…… 剧末，麦克白把自己看做是一棵霜打的树：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的生命 形同枯槁、落叶，渐入老境…… 于是，植物的象征补足了孩子的象征。在有些地方它们融合起来，如麦克白痛苦地思索着是自己摧毁了自己的时候。 就为了让他们称王，让班柯的子嗣当王! 至少在一个卓越的例子中，植物象征与衣服象征结合起来。真是一个无比的讽刺：麦克白将希望赌到女巫们的预言上，其中的一则预言实现了——伯南·伍德（BirnamWood）向邓锡内进军。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麦克白在作法自毙。麦克白唤起黑夜“遮蔽可怜白昼那温柔的眼睛”，也再三用“虚伪的面孔”去“隐匿不忠的心”，这时，卑鄙伎俩转而以他为对象了。但遮掩复仇者的衣裳是自然的常青植物，从麦克白的侍卫那惊骇的目光来看，自然好像也起来对抗他了。 但是，主要的象征是婴儿、孩子。最恰当的是，麦克白很有把握的最后一则预言也是关于孩子的：麦克德福向麦克白宣称他不是“女人生的”，而是在“不足月时剖腹而生的”，这时麦克白知道了他最终的恶果。一个人本可以顺理成章地预言婴儿的出生，可这婴儿甚至连生辰都不在乎。伴随着麦克德福的声明，那种不可预料性突破了预测之网的最后一道防线。未来不再被禁锢，赤裸的婴儿向麦克白宣判他的劫数。 本文开头时的那段文字成了一个更大的语境，而且是一个非常丰富的语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怜悯像一个赤裸的新生儿， 在疾风中阔步，或像苍穹中的小天使， 驾驭着无形的风之信使， 将会把可怖的恶行展示到每个人的眼前， 让眼泪冲淡风声。 怜悯宛若赤裸的婴儿，最敏感、最无助的生灵；可是，这个比喻一说出，脆弱的象征就变成力量的象征了；婴儿虽然刚出生，但是能在“疾风中阔步”，犹如是一种自然力——“像苍穹中的小天使，/驾驭着无形的风之信使”。我们可以回答先前提出的问题了：怜悯好似人类无助的婴儿，还是像乘着风的天使呢?两者皆似；婴儿之所以强壮，就是因为它的脆弱。悖论存于语境自身当中，正是这个悖论摧毁了麦克白的事业所依托的易碎的唯理性主义。 如果驾驭风的自然力把可怖的恶行展示到每个人的眼前，那么，麦克白能够用黑暗的毡子掩盖罪行吗?假如麦克白一再发现自己透过“孩童的眼光/畏惧画中的恶魔”来看待自己血腥的恶行，他又怎能穿上男装，变得嗜血、冷酷、坚决呢?当然，最后，也是在高潮中出现的婴儿象征把象征中的所有矛盾因素结合起来了。因为，当麦克德福说出他的出生经历时，在麦克白面前升起的赤裸婴儿就不仅成了无法估计的未来，而且是复仇的天使。 用衣服包裹的刀与赤裸的婴儿——机械与生命——工具与结果——死与生——一方应该是袒露在外、干净的东西，另一方应该是裹被衣服、得到温暖的生命——这就是贯通全剧的两个伟大的象征。诚然，它们绝不是全部的象征，也不是最明显的象征：黑暗和血出现得更频繁。但是其灵活性使读者惊叹不已，衣服的意象和婴儿的意象被如此用来涵盖整体环境中的一个异常宽广的区域。在它们——赤裸的婴儿，基本的人性，被剥去全部外表赤裸的人性，然而又像未来那样变化无穷的人性——和人类假借的各色服饰，荣誉的战袍，伪善的幌子，麦克白极力用来遮掩其本性的无人性的“男性气质”——之间，所有这些象征都给莎士比亚提供了最微妙、最具反讽效力的工具。第三章《快乐的人－幽思的人》中光的象征意义 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有关隐喻准确界定的争论，大概从没有如此这般的蔚然成风。这种势头，极力要求扩大那些界定的外延，胜过像约翰逊博士（Dr.Johnson）这样的批评家们所情愿允许的范畴——甚至是一种比浪漫主义诗人所愿意接受的更为广泛的延伸。实际上，为了避免把约翰·邓恩处理隐喻的特有方式视为典型和标准，并以此标准来衡量其他诗人，认定其结果必然会受挫，近来有些人对此提出了警示。然而，我认为，总体上必须承认，关于隐喻的争论一直具有激励和启迪的作用——尤其是涉及那些完全处于玄学派传统之外的诗人。 既然所谓“新批评”一直倾向于围绕为邓恩平反并继承邓恩传统的问题，我认为，特别需要强调后一点。其实，如果一味吹捧邓恩，将他置于同时代其他诗人之上，那么这种平反等于徒劳，因为这样做无异于和先前一样，把他与其他诗人孤立开来。怎样重新认识到隐喻的重要性——倘若真是新的，倘若它真具有新认识的特质——除邓恩和他的追随者外，对隐喻的这种新认识在讨论其他诗人时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因而是至关重要的。当然，莎士比亚提供了非常有意思的例证。 但在开头，还是要防止一些误解。我们喜欢把邓恩同自觉与诙谐的比喻联系起来——他把恋人们的灵魂同圆规的两脚比照，就是个明显的例子。莎士比亚的引申比喻在另一种方法中得到发挥。我们倾向于认为，它们是在创作中乘兴而至、妙手偶得的比喻，根本不是煞费苦心、牵强附会的比喻。实际上，对于一般的读者，自发性和颇具想像力的诗歌之间的关联是如此紧密，以至于他可能反对任何把莎士比亚诗歌视为意象（imagery）中精巧样式的荒谬理由。他会反对的，因为对于他来说，同意就意味着臆断作者不是一位热忱的诗人，而是一个异常冷酷、忸怩做作的怪物。 当然，诗歌并非按照套语（formula）和样本（blueprint）一蹴而就的。人们当然怀疑隐含地把诗歌当做套语和样本的一种批评阐释。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莎士比亚根本不是这种有预谋的怪物。就这一点而言，邓恩也不是。就算邓恩的诗中，猝然、简洁的比较胜过精致、逻辑演进的比较——T.S.艾略特称之为“嵌套的比喻”（telescopedconceits）。另外，引申的比照本身就因模仿嵌套意象的突然和无谋划的风格而常常纠缠在一起。倘若有人研究著名的圆规比喻出现在此诗别处的方式，他甚至可以认为这种精致的“逻辑”比喻（figure）很可能是一种巧合。 事实上，我们几乎不了解不同诗人的种种创作方式，在我们看来，好像慎而又慎的创作同诗中其他的内容一样是“自发的”。无疑，在伊丽莎白时期，隐喻很盛行——有小册子、布道词和剧本为证——这些理应告诫我们，勿以我们个人的诗歌创作理论来评判那个时期的文学。无论如何，我们会朝更有利的方面思考——假如我们必须思考的话——思考意象与意象之间可能的、有意义的相互联系，而不是作者需要多少可能的嘲讽才能获得这些相关性。 然而，我并不想以过分简化莎士比亚的复杂比喻与邓恩的奇喻之间的联系来回避这个问题。二者间存有重大差异；实际上，在许多读者看来，莎士比亚和机智诙谐的诗人（wittypoets）之间有相似点，于是就反对这里提到的观点。莎士比亚酷似诙谐诗人的例证就出现在其早期戏剧以及《维纳斯与阿东尼斯》（VenusandAntonis）和《鲁克丽丝受辱记》（TheRapeofLucrece）等作品中；这些是我们想要视其为早期实践而忘却的作品——莎士比亚作坊里的实验品。我们完全可以从他后期剧作的伟大风格中找到例证。 我们仍旧不会忘却莎士比亚诗歌和早期剧作中的机智诙谐。它们表明莎士比亚一开始就接近邓恩，因为至少从某些效果来看，他情愿运用机智的比较。约翰逊博士在取笑玄学派诗人以眼泪作题的奇喻时，或许加上了莎士比亚的实例。例如，人们记得《维纳斯与阿东尼斯》中： 看，她的泪和眼，你取我与，恐后争先： 泪从眼里晶莹落，眼又在泪里玲珑现， 同晶莹，两映掩，互相看着彼此的愁颜。［1］张谷若译。——译者注［1］ 或者，还有更精致的例证，在《爱的徒劳》（Love’sLabor’sLost）中，莎士比亚或许略含微笑地借国王之口说： 旭日不曾以如此温馨的蜜吻 给予蔷薇上晶莹的黎明清露， 有如你的慧眼以其灵辉耀映 那淋下在我颊上的深宵残雨； 皓月不曾以如此璀璨的光箭 穿过深海里透明澄澈的波心， 有如你的秀颜照射我的泪点， 一滴滴荡漾着你冰雪的精神。 每一颗泪珠是一辆小小的车， 载着你在我的悲哀之中驱驰； 那洋溢在我睫下的朵朵水花， 从忧愁里映现你胜利的荣姿； 请不要以我的泪做你的镜子， 你顾影自怜，我将永远流泪。［1］朱生豪译。——译者注［1］ 但是，我们都知道俾隆（Berowne）在本剧结尾当众断言 那些绢一般柔滑、绸一般细致的字句 三重的夸张，刻意雕琢的言语……［2］同上注。［2］ 喜欢“用土布般坚韧的‘是’，粗毡般质朴的‘不’”。人们时常以为莎士比亚在他后来的戏剧中就是这样做的，当然，“塔夫绸般的措辞（taffetaphrase）”这种说法不能用来评述《麦克白》（Macbeth）和《李尔王》（Lear）的杰出风格。它们的风格无疑属于一种比较强韧的质地。但是，“土布般坚韧”与“粗毡般质朴”皆不能道尽其究竟。编织并非易事。 编织确实非常复杂——如果有的话，就比《维纳斯与阿东尼斯》要复杂，而不是更简单，尽管这种模式显然是根据其他样式设计的，并得益于其他种类的诗歌。可提到在《维纳斯与阿东尼斯》的意象同《麦克白》那类剧作的意象之间，确实存在一种连续性，我很高兴能从柯勒律治那儿找到支持。我参看了他的《文学自传》（Biographia）中极出色的第十五章。 柯勒律治强调的不是意象的华丽的挂毯——纯视觉效果，而完全是另一种性质。他指出莎士比亚受一种神秘的戏剧本能的驱使，就意象中实现演员常常“借助语调、神色、举止来进行不断介入和连续评述”，在这种驱使下，莎士比亚的意象成了“一系列不曾断开的链条……总是那么逼真，因为没有断点，所以常常很细致的……”几句话后，柯勒律治又开始强调“要求读者不断地关注……思想和意象的急流、突变和戏剧性本质”。 柯勒律治匆忙地谈到这些特征本身不足以使其成为最高格调的诗歌。“只有当他们被一种主导激情以及由此激情唤出的联想和意象左右时，或者当它们具有把多变为一、把连续转为瞬间而发生的效力时，或者最终当一个人和他的智力从诗人的精神转向这些特征时，这些特征就证明了原创的天才。” 关于莎士比亚的思想活动，柯勒律治也许有些夸张，但他继续说道：“在莎士比亚的诗歌里，创造力和智力彼此角力，正像战争中双方厮打在一起。每一方都强悍无比，看似要另一方消耗殆尽。” 这里引发了我为柯勒律治的评论做注释的兴趣，或许言重了，用他在第十三章里讨论想像和幻想之间差别时的话讲——一方面是修正与创造力，而另一方面是“记忆的模式……与选择相融合、为选择所变更……选择”。但在《维纳斯与阿东尼斯》和《鲁克丽丝受辱记》中，各方力量“厮打在一起”，柯勒律治继而宣布：“最后，它们在戏剧中达成和解，每一方都煞有介事地防御对方。” 真是个巧妙的喻!我相信它也堪称精确，含有一种最卓越的洞察力，以洞悉莎士比亚文风成熟时戏剧诗的本质。倘若它是准确的，我们就有望发现，甚至在成熟的诗歌中，意象那“不曾断开的链条”“总是那么逼真，因为没有断，所以常常很细致”，可我们还是发现个别的意象，不是在幻想模式中机械地结合在一起，而是由“一种主导的激情”有机地关联和改变、并相互改变。 T.S.艾略特已经提到“鉴于诗歌的智巧，想像与幻想的差异是非常细微的”。如果我理解无误的话，柯勒律治是在说，在莎士比亚最伟大的剧作里，差异完全消失了——更确切地说，一方被接纳，融入了另一方。如最近的柯勒律治的拥护者I.A.瑞恰慈所说：“柯勒律治经常强调——如果他能更好地判断读者的误解力还会更频繁地坚持认为——幻想与想像不是相互排挤或彼此敌视。” 一开始，我就提出阅读邓恩会有益于阅读莎士比亚，尽管我尽力要说明我无意把莎士比亚变成邓恩，或者——荒谬地说——把邓恩抬到莎士比亚之上。我特别考虑了这样的事：既然邓恩的《歌与诗》（SongsandSonnets）不亚于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东尼斯》，也需要“一种思想和意象的不断变化……就读者而言，会关注思想和意象的急流、突变和那戏剧性的本质”，那么从阅读邓恩中得到的训练可以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莎士比亚晚期文风中存留下来的这种特质。继而，我又想到这样的情况：倘若我们阅读邓恩，有助于我们理解“思想和意象的急流、突变和那戏剧性的本质”——我们总是很容易当成幻想的这些性质——有时能够使我们获得想像力，同此，我们就可以更好地欣赏莎士比亚作品中的细节，否则我们就会草率地视其为纯粹的幻想，更有可能干脆置若罔闻。 当然，就邓恩来说，意象的链条“总是很生动”又“细致”，这非常明显。对于许多读者来说，都再明显不过了。困难不在于证明它们存在，难就难在有时它们会从属于一个更具想像力的整体。就莎士比亚而言，困难很可能就在于证明这些链条究竟是否存在。一般来讲，我们可以说，莎士比亚很容易顾及他的读者，投其所好。在某个层面上说，他所给予的总是那么精彩以至于读者很容易忽略其他层面。 可是也有些段落不容易被忽视：甚至连喜爱因袭传统的批评家们也不得不对此进行阐发。《麦克白》第一幕第七场中有一段台词，麦克白把人们对即将遇害的邓肯所表示的同情比做 赤裸的新生儿， 在疾风中阔步，或像苍穹中的小天使， 驾驭着无形的风之信使…… 这个比较至少说起来很怪异。这个婴儿是自然的还是超自然的——一个平凡、无助的新生儿，当然连蹒跚行走都不会，怎么谈得上在疾风中阔步呢?难道他是能在疾风中阔步的小赫拉克勒斯吗?但是，既然他有力量，而非柔弱无助，怎么可能成为典型的受怜悯的人呢? 莎士比亚看似想要两者兼顾，而且，假如我们通读了全段，就会了解他是想采纳两者之长，因为他接下来就把取舍告诉我们了：怜悯就像婴儿“或苍穹的小天使”，当然是来驭风的合适人选了。可即使我们不问这种选择是否合理（莎士比亚就这么毫不迟疑地用了），小天使的比喻真的比婴儿的比喻还好吗?难道一个骁勇的大天使不比一个小天使更适合这样的场景吗?莎士比亚想在麦克白心中主要激发怎样的感情，是怜悯还是报应的恐惧呢? 或者，莎士比亚可能无法决定?他是否写得很匆忙不够严谨，就用“怜悯”这个词来表明典型的怜悯对象——在疾风中赤裸的婴儿，可又想起一些对麦克白造成威胁的模糊观念应当有所暗示，由“婴儿”拟出“苍穹的小天使”来暗示吗?这段是模糊还是准确呢?组织得是松散还是紧凑呢?有关这一段的评论众说纷纭，有的说这段文字是“有意夸大其词”，有的则大加赞赏：“要么像一个尘世的婴儿，无助却令人畏惧；要么像苍穹的小天使，身处爱与怜悯之中。这一段优美的文字……” 本剧中，还有一段更有意思、也许是更令人不安的段落，就是麦克白讲述他如何发现谋杀的那段： 邓肯就躺在这儿， 他白银般的皮肤嵌着丝丝金色的血； 那令他刺痛的创伤裂开着， 像是没落破败的门户：那儿，凶手就在那儿， 浸透着他们可耻勾当的颜色，他们的刀 粘着血块（breech’dwithgore），令人不忍目睹…… 看看那些文本批评家们，特别是18世纪的那些批评家们，固执地不愿接受breech’d这个词，真是可笑。沃尔伯顿（Warburton）把breech’d校正为reech’d，约翰逊改为drench’d，西沃德（Seward）校为hatch’d，其他批评家认为breeches这个词实际上暗指刀把儿，那么，“breech’d”就是“上鞘”的意思了。集注版原文（TheVariorumpage）见证到各家不顾一切地坚守自己的观点，但最后又不得不放弃。《莎士比亚词典》（TheShakespeareGlossary）把“breech’d”定义为“好似罩上了短裤”；对于这样的解释，一般的读者势必会感到惊愕，正如阐发以下观点的19世纪批评家所感到的一样：“隐喻千万不要牵强附会，也不要像这样停留在令人作呕的图画上。这里有些牵强，在丝丝金色同血之间，或是沾血的匕首同穿短裤的腿之间，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些许相似倒让人觉得有很多的不同，令我们对这样的比喻感到厌恶。” 我敢说，这两段不是最重要的，尽管这些话句句都出自麦克白之口，并在剧中最关键的时候讲出来。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理由用这两段话来说明莎士比亚不愿尽其所能来写作。况且，无论我们喜不喜欢，这个意象都是莎士比亚文风成熟时相当典型的例子。那些倾心于莎士比亚作品的人，在寻找“崇高简朴的文风”时，也会对这两段文字感到不知所措。这样的文字并不简朴，却可以说明另外一种诗意，另一种形式的意象，哪怕它明显是暴虐混染的，莎士比亚也能把它吸收到整个剧作的结构中去。 我再说一遍，莎士比亚不是邓恩——而是比邓恩更伟大的诗人；然而他处理意象的典型例证还不能用来攻击邓恩的意象——因为就上面提出的这两段文字而言，不管怎样，第二段的牵强之处毫不亚于邓恩的意象。 可是我认为，莎士比亚写的罩着血腥短裤的刀可以当诗歌来看，是莎士比亚式的诗歌。而且，对我来说，这一段和有关新生儿那段，根本不是赘疣，也不只是细节的恣意夸张：我认为，每一段都饱含着本剧的中心象征，如果我们想了解每一段落或整部剧本就必须明白这些象征。 如果的确属实，那么引用的几行文字就不只是作为台词的意义了。（这些只能算是更大结构中的细节，当然可以在演出时删掉，而不会严重破坏悲剧的整体效果——尽管这种说法显然要从两方面来看。整个场面，众所公认的好场面，也可以删掉——实际上已经被删掉过——而不严重破坏悲剧的整体结构。）整个问题的关键在于莎士比亚的意象与剧作的整体结构之间的关系。 我愿意以这些段落作为适当进入本剧更宏大象征的切入点。它们之所以适当，是因为即使我们判断出错了，它们也能体现这些象征如何萦绕着莎士比亚——可以表明这些有意（无意）的象征会占据莎士比亚的内心。 倘若我们明白了这些段落如何同这些象征息息相关，又如何关系到整部悲剧，就把握了主要的问题；如果我们明白了这点以后仍想“删去这些段落”，那当然是我们的特权。同时，我们可能已经学到莎士比亚的某些方法——不仅是刻画隐喻的方法——而且是如何建构更大意义的方法。 斯博金女士（MissSpurgeon）在论莎士比亚意象时发现了《麦克白》中“旧衣服的意象”，这是最令人惊奇的事情之一。她指出：“这样一个念头不断浮现：那些新的荣誉不适合麦克白，就像是属于别人的一件宽松而不合身的长袍。”她一段接一段地引用表现这一想法的文字。虽然我们都受惠于她指出了这一点，但是我们不得不说斯博金女士还是没有揭示出其发现的全部深意。或许她对戏剧意象的分类和编目感兴趣，而掩盖了某些更宏大、更重要的联系。不管怎样，由于下面一些原因，她仅仅指出了自己发现的一部分意义。 她就衣裳意象的评述在下面的段落里达到了高潮： 末了，这个暴君在邓锡内走投无路，英格兰军队在逼近，苏格兰的贵族们仍旧存有这个意象。凯斯尼斯（Caithness）把他看做一个人想徒劳地用自己短小的绶带捆扎身上的大长袍： 他无法将不安的理由紧扎在 权威的绶带里； 安格斯（Angus）正用类似的意象生动地总结了麦克白就任以来他们对他的主要看法： 现在他感到他的名号 松松地套在他身上，就像是一件巨人的长袍 穿在了一个小贼身上。 这幅描画龌龊卑鄙之徒穿着不合身的长袍的想像的图画，应当同某些批评家（尤其是柯勒律治和布拉德雷［Bradley］）曾经强调的麦克白在崇高伟岸方面和弥尔顿笔下撒旦相似的观点形成对比。 毫无疑问，麦克白……是伟大的，称得上伟大……但是就崇高的品性而言，他不能同哈姆雷特和奥赛罗相提并论。在某方面，他只是个可怜、自负、残酷而奸诈的家伙，残忍地杀死亲友，跨过他们的尸体，占据他完全不配拥有的权位。值得一提的是，莎士比亚一直确定无疑地这样看待他。 但是，这样就把旧衣裳意象的一个方面看成主要的了，而且麦克白的敌人凯斯尼斯和安格斯用的这种长袍意象，还不能说就是莎士比亚的看法：不能说莎士比亚把麦克白看做是一个可怜滑稽的人物。 在我看来，比较的重点不在于人的矮小与长袍的宽大，而在于——不论人是高是矮——这长袍都不是他的，在麦克白这部剧中，长袍实际上是他偷来的。穿着这些衣裳令麦克白感到不适，是因为他不断意识到这些衣裳不属于他。还有更深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形容伪君子的最古老的象征，就是一个人乔装遮蔽自己的本质。麦克白不愿充当伪君子的角色——他确实装得不像。假如回顾斯博金女士为我们采集的长袍意象时，我们能记得这一点，就会明白意象的样式的确很丰富。麦克白在第一幕中说道： 考德尔男爵仍活着：为什么你们要给我套上 借来的衣服? 这时，麦克白不想要虚假的荣耀，班柯在第一幕中说： 新的荣耀披在他身上， 如同我们穿上陌生新装，在习惯之前， 总觉得生分。 但要知道，班柯的话不是批判性的，而是恭维一个得到新殊荣而感到有些难为情的人。接下来的话才是具有讽刺性的。 在第一幕里，麦克白说道： 近来他予我以荣光，我也赚得 各色人等的尊敬， 现在，我也享有最新鲜的光彩， 不愿这么快就舍弃它。 这时，麦克白对自己的新装感到骄傲：他很高兴，能穿上真正由自己挣来的衣裳。简单而得法的方式就是：不要把新衣裳丢在一旁，而穿上从邓肯那儿偷来的衣裳。 但是麦克白已经预先穿上邓肯的衣服了，正如他的夫人回答他的比喻时所暗示的： 难道穿新衣就是你喝醉后的希望吗? （这个比喻看起来或许非常含混，依据莎士比亚的风格，对这样含混的比喻进行全面和准确的分析，仍有待于某批判家不仅考虑这段文字，而且还要考虑莎士比亚剧作中更多类似的比喻。）然而，现在对于我们的论题来说，或许能从心理这条线、即基本象征这条线来评述，不中断地继续下去。一个人穿着醉后的希望，的确是很奇怪的装束——可笑的装束完全符合麦克白夫人希望激起的那种全然傲慢不恭的形象。如果麦克白现在畏缩不前，那么他早期梦想的荣光就只能成为一段醉后的幻想。 但是贯穿本剧的一系列衣服的隐喻还伴随着一系列伪装与遮掩的意象——如果我们能走出斯博金女士机械的分类样式——这些就只能作为麦克白遮不住可耻自我的各式装束而自行显示，整部剧中，他都在有意地隐藏那个可耻的自我。 “虚伪的面孔必然隐匿着不忠的心”，在谋害邓肯之前，他这样劝过他的夫人，后来就在要加害班柯时，他又呼唤黑夜“蒙蔽可怜的白昼的眼睛吧”。 一个最有力的遮蔽意象出现在第一幕中麦克白夫人那段著名的讲话里： 来吧，浓重的黑夜， 用最阴暗的地狱烟瘴将你覆盖， 让我锋利的刀看不清它割裂的创口， 叫苍天无法从黑暗的遮蔽中窥伺、 大叫：“住手，住手！” 我想，在这儿，大家自然会认为“锋利的刀”是指她手中握的这把刀。麦克白夫人当然会用刀了，这样解释，此意象意味深长。暗夜黑沉得使她的刀都无法看清割裂的创口。但我认为有充分的理由说明她那“锋利的刀”指的是麦克白。她刚在前几行里对麦克白的性格作了分析：他是一个“不愿伪装，但又过分渴望夺得一切”的人。为了使他尽快行动，她必须“用严厉的口吻来呵斥他”。那么，她就有理由召唤暗夜变得更黑——用“最阴暗的地狱烟瘴”覆盖暗夜。因为暗夜不仅要屏蔽苍天的眼睛——至少遮蔽到苍天对麦克白大叫“住手，住手！”的时候，麦克白夫人想让黑夜掩盖踌躇的谋杀者那丑陋的行径。这个意象反复加强了麦克白在前一场戏中痛苦的旁白： 不要让光明洞察我那黑暗深藏的欲望； 不要让眼睛望着这双手，可还要如此 尽管要做的事，连眼睛都不敢看。 我不知道在斯博金的分类里，“绒被”（blanket）和“罩布”（pall）是否作为衣服隐喻的意象：可是，一个是睡眠时盖的被子，一个是人死时盖的罩布——它们恰好是夜的服饰；而且它们展开了衣服意象的一个重要方面。这里，虽然不必给衣服的意象列一个详尽的清单，但我们应该对第二幕第三场这段惊人的文字说点什么。 这里，在发现邓肯遇害后，班柯说道， 我们曾经隐藏的脆弱的躯体， 现都袒露无遗，让我们再会 来细究这件最血腥的案子—— 也就是，“清晨，我们为了御寒而穿上衣服，而后再让我们碰面讨论这件血腥的案子”。麦克白的回答就像他潜意识的想法已经对班柯无意说出的“脆弱的躯体”这句话作了深入而具有讽刺意味的分析： 让我们尽快穿上现成的男装…… 真是讽刺，因为他催促别人穿上在他看来是伪装的“男装”：他只能假装忠诚与悲痛，其实差点因弑杀邓肯而吓掉了魂儿。 但是，“男装”一词还含有更深一层的讽刺含义：先前，麦克白告诉夫人他敢去 做一个男子汉能做的事； 比任何人都更敢干。 在她对自己懦弱严加斥责的压力下，麦克白干了别人不敢做的事，也变得更卑劣，简直是一头野兽。因此，他已经丢弃了那件“男装”，并套上了另一件：他自己穿上了一件比催着别人穿上的更严肃的衣裳——断然是一个谋杀者冷酷残忍的“装扮”。 衣服的意象贯穿全剧，有时强调这方面，有时强调那方面。“粘着血块的匕首”明显地代表了这种象征的一个变体，尽管斯博金女士并没有将这一段放入她那些服装意象的例子中。大家再斟酌一下这段： 邓肯就躺在这儿， 他白银般的皮肤嵌着丝丝金色的血； 那令他刺痛的创伤裂开着， 像是没落破败的门户：那儿，凶手就在那儿， 浸透着他们可耻勾当的颜色，他们的刀 粘着血块，令人不忍目睹…… 衣服的意象遍及这段文字；国王的尸体穿着最贵重的服饰，皇家的血，匕首也穿着同样的服饰。匕首上半截明晃晃的，下半截血色滴染，摆在满手沾血的侍从旁边，就像是穿着粗野的人——只穿着红色的短裤。虽然这个比喻很生动，但也有些古怪，姑且认可吧。这个比较的基础可不是微不足道或偶然的。从更深的层面上看，这个隐喻很贴切。麦克白和列诺克斯一闯进房间，就发现匕首上套着可怕的面具，麦克白很清楚这一点。它们已经被仔细“扮装”来物尽其用。它们不是诚实的匕首，光荣亮相守护国王，或是“谦恭地”躲在鞘中。可是，它们的伪装会使麦克白穿上邓肯的礼服——他没有资格穿上这使他显得怪异的礼服，就像这匕首不配套上这忠诚的外套一样。 当然，读者会对这段文字的价值作出自己的判断。但是，所说的比喻比照其他衣服的意象，不能当成是一种牵强的、与此剧无关的伎俩而丢弃一边。把它看做是诗歌来接纳的读者可能是深谙此剧的读者，而不是略扫一下剧本，就把莎士比亚的诗歌认做是用几分修辞来草草打发内容的那类读者。 现在，怎么来谈怜悯和“赤裸的婴儿”呢?虽然斯博金女士没有提这个意象（就她对这本书的了解而言，她是很难明白这个意象的），顺便说一下，在本剧中多次提到婴儿——而且分许多层面来提及。婴儿有时作为一个角色来出现，像麦克德福的孩子；有时是以一个象征来登场，如麦克白碰到女巫时，她们提起一个佩冠的婴儿和一个嗜血的婴儿；有时隐含在一个隐喻中，就像我们正在讨论的这段文字。婴儿出现得如此之多很难说是偶然的，实际上，婴儿或许是这部悲剧中最有力的象征。 但是为了充分理解这一点，有必要回顾一下此剧的动因。我们知道，促使邓肯遇害的是女巫们的预言，但麦克白接二连三的血腥行为也源自同样的预言。麦克白想当国王，但王冠又传到了班柯孩子们的头上。预言的第二部分是麦克白一开始就担心的。然而，这件事直到他夺到王冠才会对他构成压力。从那时起，预言的效力促使他加紧行动，并采取更多的行动，直到他最终陷入毁灭。 我们不必耗太多时间去思索：麦克白要是害死邓肯后就罢手，要是不再进一步以身犯险，要是甘愿讨好贵族们的话，那他还能安然寿终正寝。我们要应对的不是历史，而是戏剧。纵使历史上，篡权者时有成功，有时在舞台上也成功了，但莎士比亚自己明白、也写过那些一直成功占有王冠的篡权者。无论如何，这一点还是很清楚的：麦克白展开的一连串谋杀加重了他的罪过并疏远了贵族们。 然而，一个干一次就罢休、不为以后着想的麦克白，当然就不是麦克白了。因为使他成为悲剧人物、而且与其他伟大悲剧的主人公们相提并论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在挫折中表现出的伟大想像力和军人的勇敢，更是他征服未来的企图，这种企图使他像俄狄浦斯那样不顾一切地与命运抗衡。正是因为这样，就算他堕落成一个嗜血的暴君，成了杀害麦克德福妻儿的刽子手，也仍然能赢得我们想像的同情。 总之，在谋害邓肯后，麦克白无疑站在了权力的顶点，麦克白夫人设计的计划已经相对地成功了。在麦克白决定谋杀班柯时，不幸才开始。为什么他要这么决定呢?莎士比亚精心地点出了这一举动的基本动因： 她们如先知般， 呼吁他的后代将世代为王。 她们把一顶无后的王冠罩在我头上， 把不果的权杖塞到我手里， 迫于没有嫡系的缘故， 我无子承袭。若果真如此， 我满脑子都是班柯的后嗣， 为了他们，我杀害了仁慈的邓肯， 让深仇注入我安宁的血脉， 只因为他们，我就要把永恒的人格 交付给人类的大敌， 就为了让他们称王，让班柯的子嗣当王! 揣测起来，能使麦克白步入这般境遇的纯粹是个人的野心。反讽的是，他身上更具人情味儿的方面竟是——他的欲望超过有限的个人满足，他想创建一个朝代，希望能传给后代——促使他要解决掉班柯。当然，他也憎恨班柯，但这种憎恨和他要建立一个朝代密切相关。班柯不曾冒过任何险，一贯正直，从未自毁清誉，并将有子嗣世代称王；麦克白却没有这个福分。另具讽刺意味的是，麦克白原以为，女巫们给了他知晓未来的馈赠，可她们却把真正的未来给了班柯。 因此，麦克白决定谋害班柯，并且成功了。但是班柯的儿子逃掉了，麦克白又失去了未来。谋害班柯反倒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样普通的问题或许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们最好注意到莎士比亚以何种方式进一步指出麦克白与未来作战的意义。 第一幕第七场开始时，麦克白就琢磨着杀害邓肯，正是未来使他百般痛苦： 假如干了这件事，就会好的， 那就快点动手，如果用暗杀的手段， 可能会办得不留后患，也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或许这刀一挥就无可挽回，了解一切了…… 但是时间的连续是不可能隔断的，未来就寓于现在之中。没有足够坚固的罗网可以阻止事件的后果——甚至在这个世界上也找不到。 当然麦克白夫人没有那么多疑惧。当麦克白无法舍弃对邓肯负有的义务时——或许由于意象的某种偶然性——我不想即刻强调其意义重大——实际上他早些时候称之为“孩子们”的义务——麦克白夫人却叫嚣着为了夺得王冠，她会心甘情愿地扼杀自己的孩子： 我曾哺育过的孩子，知道 曾吮吸过我乳汁的那个婴儿何等温柔； 我会在它向我微笑时， 从它弱软的咀嚼中扯出我的乳头， 摔碎它的脑袋，要是我 像你一样发誓去干这种事的话。 罗伯特·潘·沃伦（RobertPennWarren）曾深刻地指出所有莎士比亚剧中的反派都是唯理性主义者。麦克白夫人当然也不例外，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而且肆无忌惮。她总是能“找到捷径”。这不是说她忽略了深思熟虑的问题，也不是说把复杂的心理过程过分地简单化了。但是深思熟虑可以用来牵制敌人，而不要让深思熟虑成为自己的绊脚石。虽然她爱她的丈夫，虽然她的野心也是她丈夫野心的一部分，但她有时甚至把麦克白也当做是一个纯粹的工具，玩弄着他的希望、恐惧与骄傲。 她的唯理性主义十分纯粹，在说出下面一段话时她显然是彻头彻尾的诚恳： 睡眠与死亡 不过像图画一样，只有孩童的眼睛 才害怕画中的恶魔。假如他流着血， 我就用它涂在侍官的脸上， 因为必须让人看起来像是他们的罪过。 在她眼里，没有什么道德礼法：罪过就像是涂料——人们可以洗去或是涂上。她的双关语不是无意义的，而是意味深长的。 麦克白夫人发誓弃绝所有怜悯；她甘愿失去女性的特质，当麦克白迟疑时，她就一再奚落他，说他像一个婴儿——不像男人。麦克白还要学着当个“男人”。他是个顽固的学生。由于这个原因，当麦克白夫人用浅薄的唯理性主义驱策他却不起作用时，他几乎惹人同情。他的语调混乱惶恐，倾诉着当不按规则行事时自然的不公——曾用于其他谋杀者的规则： 要是在以前， 这么干，当脑浆迸裂，人必死无疑， 一切都了结了，可现在他们站了起来…… 在这令人痛苦的一幕之后，麦克白还能带着一种顽固的厌烦口吻说： 来吧，我们去睡觉。我那令人费解与自暴自弃 是因为少不更事，心存畏惧， 在这件事上，我们还是太年轻了。 其讽刺意义在于，麦克白一直重复着妻子斥责他时用的那个隐喻。他还不是一个“男子汉”，也只能这样解释了。他仍无法狠心让自己变成一个没人性的东西。 受到女巫们的蛊惑和妻子的驱策，麦克白处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当然，从某个意义上讲，每个人都处在这二者之间。人必须努力去预见、设计并掌控他的命运。这就是人的宿命；如果人要实现作为人的价值，就不可避免地要斗争。当然，经常令悲剧家感兴趣的问题是斗争是怎样被接受的，以及主人公对自己、对命运的态度又怎样。麦克白对未来的总体关切是典型的——也是每个人都有的。当屈从于傲慢与狂妄时，他就变成典型的悲剧主人公了。女巫们的预言蛊惑了他，她们给他提供了他无法合理获得的东西。她们给了他一把钥匙——也许不是一把完整的钥匙——去了解舍此无法预测的东西。而另一方面，麦克白夫人以无情而清晰的直觉减轻了他所有的情感羁绊，使他对实现自己的愿望抱有希望。 现在，戏演到一半，虽然他还没丧失信心，虽然如他所说已没法回头了，但疑虑开始出现，他回到女巫那儿，以打消无疑存在着的恐惧。但是，令人怜悯又带讽刺意味的是，他去找女巫们，就是想用理智来遏制已然是非理性的东西：也就是说，麦克白要坚定地控制的未来，就其定义——即女巫们所了解的事实——是不在他掌控之内的。 麦克白回去找女巫们商量正是因为他对自己孩子的希望和对班柯孩子的恐惧。因此，揭示她们商议结果的两个幽灵是婴儿——佩着王冠的婴儿和嗜血的婴儿，这是完全恰当的。 因为婴儿象征着麦克白想掌控但又控制不了的未来。未来本身就是不可预料的事——正如叶芝描绘的那样：“牲口棚里都有无法控制的神秘。”甚至麦克白都可以这么想，他犯的谋杀罪是有理由的。在前面几场戏中，麦克白声称如果这件事能“办得不留后患”，他愿意“把来世搭上”（jumpthelifetocome）。但是他哪里有来世可搭。用麦克白的话说，有人背叛了他。如果一个人现世极想建立千秋大业，还说要把来世也搭上的话，就是无稽之谈。是婴儿背叛了麦克白——正是他自己的婴儿。 麦克白纷乱如麻的心情迫使他向孩子开战，而战争本身就反映了他的绝望，是对自身懦弱的承认。例如，他让暴徒闯入麦克德福的城堡，杀死了他的妻儿。那一场戏里，纯真的孩子在同他母亲闲聊外出的父亲，然后就遇害了，这是典型的莎士比亚式的“第四幕”悲怆情节。但悲怆不是偶然发生的，这一幕牵连着全剧的内部象征，因为无助的孩子反抗凶手，他的反抗验证了威胁着麦克白的力量，而且是麦克白无法摧毁的力量。 当然，我们不是要以一种相当生硬而机械的寓言形式来把孩子标榜为未来。《麦克白》不是这样的寓言。莎士比亚的象征比寓言要更加丰富而灵活。婴儿不仅象征着未来；它象征着使生命具有意义的一切延展的效果；而且，它还象征着所以使人胜过机器的有情感的以及——对于麦克白夫人来说——非理性之关联的东西——使人之为人的东西。它主要意味着麦克白在夫人的教导下，麦克白挣脱了“不够男子汉”的怜悯。当我们意识到莎士比亚对不可预料的未来和人类的怜悯运用了同一个象征时，麦克白夫人在全剧开始时发表的那些伟大演说倒成了极好的反讽。她愿意不惜一切抓住未来：如果她的孩子阻挡了通往未来的路，她甘愿摔碎它的脑袋。但这是在拒绝未来，因为孩子就是未来的象征。 莎士比亚当然不止使用了孩子的象征：他还用了生长和发展的其他象征，最为明显的是有关植物的象征。植物的象征模式反映了剧情的发展模式。比如，全剧开始时，班柯对女巫们说， 假如你们能看透时间的种子， 说出哪株谷物会生长，哪株不会， 请告诉我…… 此后不久，邓肯迎接麦克白时，对他说道： 我开始扶植你了，我会努力 使你茁壮成长。 弑杀邓肯后，麦克白决定要杀班柯时，出现了同一个比喻。他回想起女巫们曾把班柯当做 ……世代为王的孩子们的父亲， 她们把一顶无后的王冠罩在我头上， 把不果的权杖塞到我手里…… 剧末，麦克白把自己看做是一棵霜打的树：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的生命 形同枯槁、落叶，渐入老境…… 于是，植物的象征补足了孩子的象征。在有些地方它们融合起来，如麦克白痛苦地思索着是自己摧毁了自己的时候。 就为了让他们称王，让班柯的子嗣当王! 至少在一个卓越的例子中，植物象征与衣服象征结合起来。真是一个无比的讽刺：麦克白将希望赌到女巫们的预言上，其中的一则预言实现了——伯南·伍德（BirnamWood）向邓锡内进军。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麦克白在作法自毙。麦克白唤起黑夜“遮蔽可怜白昼那温柔的眼睛”，也再三用“虚伪的面孔”去“隐匿不忠的心”，这时，卑鄙伎俩转而以他为对象了。但遮掩复仇者的衣裳是自然的常青植物，从麦克白的侍卫那惊骇的目光来看，自然好像也起来对抗他了。 但是，主要的象征是婴儿、孩子。最恰当的是，麦克白很有把握的最后一则预言也是关于孩子的：麦克德福向麦克白宣称他不是“女人生的”，而是在“不足月时剖腹而生的”，这时麦克白知道了他最终的恶果。一个人本可以顺理成章地预言婴儿的出生，可这婴儿甚至连生辰都不在乎。伴随着麦克德福的声明，那种不可预料性突破了预测之网的最后一道防线。未来不再被禁锢，赤裸的婴儿向麦克白宣判他的劫数。 本文开头时的那段文字成了一个更大的语境，而且是一个非常丰富的语境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怜悯像一个赤裸的新生儿， 在疾风中阔步，或像苍穹中的小天使， 驾驭着无形的风之信使， 将会把可怖的恶行展示到每个人的眼前， 让眼泪冲淡风声。 怜悯宛若赤裸的婴儿，最敏感、最无助的生灵；可是，这个比喻一说出，脆弱的象征就变成力量的象征了；婴儿虽然刚出生，但是能在“疾风中阔步”，犹如是一种自然力——“像苍穹中的小天使，/驾驭着无形的风之信使”。我们可以回答先前提出的问题了：怜悯好似人类无助的婴儿，还是像乘着风的天使呢?两者皆似；婴儿之所以强壮，就是因为它的脆弱。悖论存于语境自身当中，正是这个悖论摧毁了麦克白的事业所依托的易碎的唯理性主义。 如果驾驭风的自然力把可怖的恶行展示到每个人的眼前，那么，麦克白能够用黑暗的毡子掩盖罪行吗?假如麦克白一再发现自己透过“孩童的眼光/畏惧画中的恶魔”来看待自己血腥的恶行，他又怎能穿上男装，变得嗜血、冷酷、坚决呢?当然，最后，也是在高潮中出现的婴儿象征把象征中的所有矛盾因素结合起来了。因为，当麦克德福说出他的出生经历时，在麦克白面前升起的赤裸婴儿就不仅成了无法估计的未来，而且是复仇的天使。 用衣服包裹的刀与赤裸的婴儿——机械与生命——工具与结果——死与生——一方应该是袒露在外、干净的东西，另一方应该是裹被衣服、得到温暖的生命——这就是贯通全剧的两个伟大的象征。诚然，它们绝不是全部的象征，也不是最明显的象征：黑暗和血出现得更频繁。但是其灵活性使读者惊叹不已，衣服的意象和婴儿的意象被如此用来涵盖整体环境中的一个异常宽广的区域。在它们——赤裸的婴儿，基本的人性，被剥去全部外表赤裸的人性，然而又像未来那样变化无穷的人性——和人类假借的各色服饰，荣誉的战袍，伪善的幌子，麦克白极力用来遮掩其本性的无人性的“男性气质”——之间，所有这些象征都给莎士比亚提供了最微妙、最具反讽效力的工具。第三章《快乐的人－幽思的人》中光的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