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解构主义者的道德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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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一部小说有明显的道德宣教,会被认为是作家技术的不成熟,甚至是某种幼稚病的体现,特别在小说作为一门技艺已经发展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当下,尤其如此。这种看法有其道理,但我以为不能一概而论,道德宣教(训诫)也是小说技术的一种,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羞于承认,“道德”问题始终处于人类社会的核心,小说家无法回避,也有责任去面对。
小说《议程》即以正面强攻的方式,面对了人类最不堪回首的纳粹扩张历史中的道德沦丧,并以自己的方式,再一次予以正义的审判。
称《议程》为小说,我稍有犹豫,它没有提供一个“故事”,几乎没有提供一个“人物”,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来回摇摆。叙事者既非完全隐身,又并未戏剧化,而是如同作者的代言人一般,在历史现场进进出出,制造间离效果。这些特征使得《议程》的文体属性变得极其模糊。
我这么说并非认为《议程》是一部道德至上而技巧拙劣的作品。就作者的道德关怀而言,我以为《议程》的技巧是相配的,当然不是唯一的或是最好的,但可能是最经济的。而看看作者埃里克·维亚尔的履历,电影导演,师从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不难明白《议程》的艺术特征,着实其来有自。我将在接下来具体来说。
很多人都注意到《议程》的“毒舌”文风,这点不假。这也是作者建立道德关怀的重要方式,他以类似史官臧否人物的语调去介入叙事,将牛鬼蛇神打回原形。假的就是假的,丑的就是丑的。纳粹的疯狂、卑劣,以及对纳粹的怯懦、矫饰,都被作者一一“示众”。写希特勒的纳粹礼:“他总是喜欢这个奇怪的动作,这个动作被卓别林开心地模仿,胳膊弯起,然后是个轻佻的姿势,带点儿女气。”写奥地利总理许士尼格在签下卖国条约前虚弱地“反抗”,并自以为得胜时的心态:“是的,他一定高兴坏了,但那是另一种高兴,或许就像一只小蜗牛对自己软塌塌的犄角所能有的那种高兴。”写支持纳粹并奴役集中营关押犯为企业牟利的老古斯塔夫,就餐时看到幻影:“从昏暗中慢慢走出的,是数以千计的死尸……他们从虚无中出现”,等等。我们完全能领会到这些文字背后的情绪。作者要用文字“惩罚”他们,再开一次纽伦堡审判。《议程》确实是我近年看到的少有的如此尖刻、愤怒的作品。
作者也是电影导演,深谙蒙太奇,即组合不同时空的影像能产生巨大的能量。许士尼格在虚弱地面对纳粹时,作者横插进画家苏特绝望中的绘画,他将纳粹时代枯死的真相交付给我们;在写奥地利广场上疯狂的纳粹拥护者时,又横插进几位自杀者——他们以死抗争真理沉沦的世界,等等。这种强烈的对冲所产生的寓意不言而喻。于此同时,作者又展开了他对媒介的思考,对同一事件不同的组织方式,会产生天翻地覆的效果,可以如作者这样揭示出真相,也可以如纳粹分子那样制造谎言,纳粹将奥地利所有的拥护者聚集起来,又用胶片拍摄下来,天衣无缝地论证了德奥合并之民心所向——影像“制造了我们内心的认知;而我们所有的思考都听从这一个清一色的背景板”。还有对许士尼格的照片、对好莱坞过早的将纳粹军装扫入仓库的讨论,无不体现出作者的媒介自省意识,这可能也是得自德里达解构主义的教导。作者时时引用哈利法克斯、许士尼格后来写成的回忆录来复原历史场景,又不忘挖苦似的指出其中的虚伪和矫饰,写侵入奥地利时纳粹的所谓“闪电战”,不过是一堆故障频发的破坦克造就的。凡此种种,皆为剥除我们对历史以及构成历史的素材的定向认知,并形成新的观察角度,而作者的道德判断和关怀亦于此存焉。
龚古尔奖评委会主席贝尔纳·皮沃称赞《议程》:“展示了一小群人、一个集团。是如何颠覆整个民族的,展示了邪恶是如何尘埃落定的……今天的年轻人都应该读一读。”皮沃的这番话应该是有其现实指向,欧洲正处于巨大的分裂和焦虑之中,民粹主义高涨,极端右翼势力抬头,难民问题等等;近几年《1984》等反乌托邦小说,研究极权政治的学术作品登上了畅销榜。龚古尔奖在这个关头授予这样一部作品,并建议年轻人读一读,是要提醒人们欧洲有重蹈覆辙的危险。作者写奥地利人民欢迎纳粹时评论道:“等级对抗平等,秩序对抗自由。人群被一种狭隘平庸、危险万分、没有未来的民族至上的思想迷惑了。”自然要让人联想到当下,而对媒介的反省亦不妨视为对当下舆论环境的某种警醒。
“最大的灾难经常是挪着小碎步宣告自己的到来。”作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