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鉴书团】《议程》：“多棱镜”下的历史秩序与叙事野心

《议程》：“多棱镜”下的历史秩序与叙事野心

文/Jadexuan

埃里克·维亚尔《议程》的法文原题叫《L’ORDRE DU JOUR》，它还有一个中文译名叫做《日常秩序》，这个题目或许更容易帮助我们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越是正常的，越是不正常。封面上，红与黑对半分开，一顶白色的大绅士帽横贯中间，两顶小些的绅士帽和军官帽分别位于大帽檐的两边，暗示着对立和冲突。

整本书围绕着几个重要的时间点展开：包括1933年纳粹党上台，1938年德奥合并，1945年纽伦堡审判。主要记述了希特勒上台到二战结束期间，工商巨头、政府党派、国家元首之间的利益交易和政治斗争，以及许多看似细枝末节的行动和心理是如何改变国家的历史和人民的命运。

作者重点回应了以下几个问题：希特勒是如何得到财团的支持、获得总统席位的？德奥之间的谈判是如何一步一步进行的？在外敌入侵的现实面前，所谓的“公民投票”合理化侵略的事实是如何发生的？媒体如何通过剪辑，美化事实的？德军是如何在不堪一击的情况下，对外塑造出强有力的军事形象？与此同时，英法等欧洲国家在做什么？如何表达诉求？又如何表达恐惧？

说实话，这本书并不容易入手，却是渐入佳境。起初的阅读，既不舒适，也不愉快。抽离的时空背景、密集的人名地名、频繁切换的叙事视角，如同置身于一个稀奇古怪、凌乱不堪的场景中，让人完全摸不着读书的节奏。

作为故事讲述人，维亚尔也会时不时地跳出来，告诉你他的存在。比如，他写了一堆人物轶事，然后告诉你说“我们离主题有点远了”，再把话题引回来。“文学容许一切”（p.5）。

他也像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导游，生怕你走着走着就走丢了，于是时不时地停下来，打断你的思绪，告诉你在这里应该注意些什么，细细品味什么。你会感觉到有一个人在不断地敲打你的脑袋，提醒你、甚至监视你的阅读。然而，渐渐地，你会被作者的叙事风格所吸引，在看似无序的思路之下，看到一个广博而深邃的世界。

当然，大脑太过兴奋是不容易进入情节的，空白、木讷的状态更会愿意接受作者的安排。放下一切预设，给予作者充分的耐心和信任，或许能够缓解缺乏史实带来的理解障碍，也能够在成堆的陌生词语轰炸中保持阅读乐趣。这也说明作者的野心：他着实是要让人把薄书读厚的。

开篇的冲突安排与封面的暗示如出一辙。比如说“太阳是寒冷的天体”，“门是敞开的、也是关闭的”，“楼梯间灯光闪烁，却又死气沉沉。”（p.3-p.6）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揭示出当时普遍的生存状态：我们生存的全部史诗，说到底可以概括为一场勤奋努力的无声戏剧（p.4）。

一边是平民百姓机械化、模式化、毫无感情的生活，一边是秘密进行的德国纳粹党选举筹资会议。1932年春的一个傍晚，二十四位工商业人物大人物出场了：穿着黑色的西服大衣，乘着黑色轿车聚集在一起，显得隆重而又肃穆。

你期待情节的发展。作者又“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打断思路，引导你去看一看墙上的一根柱子，认识一下好不容易记下来的人名的新叫法，还有一些看似不相干的历史典故和背景介绍。

接着读下去，你才意识到，看似无关的细节，其实关乎着人物和事件的不同侧面。比如“秘密会议”是德国纳粹党大选会议的氛围描述，“面具”则是进一步揭示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工商企业及其创始人与政府党派之间的复杂利益关系。 “礼尚往来”则是讲政治、工业、权力、金钱之间的交易。

接下来的章节，作者以摄影机式的观察，简短凝练的字句，勾勒出历史背景下的个人境遇。地毯、沙发、吊灯、乃至人物的衣角和一滴汗，都塑造出场景的真实，展现人物的细小动作和微妙心理。

他还通过轻重的比例来表现冲突。音乐、建筑、体育、哲学乃至占星等看似轻松的话题，被穿插在严肃的政治谈判叙述中。因为每一个看似轻松的对话，都可能是改写历史的重大时刻。比如，伴随着一场场波澜不惊的对话，奥地利是如何从总统弹劾、个体抵抗到最后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德奥合体”的事实的。

历史人物走马灯似地上上下下，作者本人则像是戏剧里的旁白，在一旁冷嘲热讽，又高声控诉。此时，你大概会领悟到作者“霸道”背后的责任心。像是很怕读者会跟随某一个片面的叙事走入认知误区，于是费尽心思地要呈现历史场景、政治活动、音乐爱好、哲学思考，人物如何因为战争罪而受到惩罚，战乱平息后如何面对人生。

惊险之于平和，紧急之于轻松，盲目接受之于残酷暴政……冲突呈现出巨大的戏剧张力，揭示压迫、反抗、妥协、勾结的过程，展现恐惧、麻木、无奈、绝望的心理。让场景、人物、事件的不同侧面互为补充，却又互相推翻。

作者指出，当德军“声称”要进攻奥地利时，大部队其实还被堵在路上：

“我们还要把时间轴再往前倒一下，更进一步理解这个事件，我们还应该忘记我们自以为知道的那些，忘记战争，把那个时期的时事新闻拆开来看，把戈培尔的蒙太奇和他所有的宣传拆开来看。我们应当回忆起来，闪电战在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是。它不过是一对坦克堵塞了公路；它不过是一场规模庞大的发动机故障发生在奥地利国家公路上；它不过是一帮人的疯狂。”（p.131）

在作者看来，这更像是一场虚张声势的心理战，一切尚未发生，也完全有可能不发生。然而，反抗的声音却被声势压迫了：

“让我们惊讶的是：如此的肆无忌惮竟能获得成功，难以置信。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世界面对虚张声势总是做出退让。甚至最为严肃最为刻板的世界，甚至陈旧的秩序。如果说它从不向正义的要求屈服，从不向起义的人民屈服，那么面对虚张声势，它却卑躬屈膝。”（p.131-132）

借助德国哲学家、犹太人瓦尔特·本雅明之口，作者还讲述了令人痛心的现象。当时，煤气公司中断了给身在维也纳的犹太人的煤气供应，原因是他们不交煤气费。事实却是，当地的犹太人普遍采用煤气自杀。这是一个针对实用主义的讽刺，也是对于因为国难而结束生命的沉痛惋惜。 作者写道：“他们的痛苦是一个群体的东西，而他们的自杀却是他者的罪恶。”（p.161）

到这里，或许能够看出作者写作的良苦用心。他并非一味地指责或同情，而是希望全面地展示一件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错过了什么，逃避了什么？作者在结尾呼应了开篇的二十四位神秘人物的后期事业轨迹。这些在1933年的秘密会议上支持过希特勒上台的工商业大亨，在二战期间从集中营招募了大量苦役，为自己的工厂做工。“他们任由魔鬼垫着脚尖，从他们背后流过，而在那里沉着地乖乖等待。”（p.169）通过历史的回溯，作者展示了这些依然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的大集团，如何在上个世纪见证、甚至亲手推动了一场灾难的发生。

众人轮番上场，最终都要退出历史的舞台；无论每一出戏是如何，谁都逃不过历史的审判。欧洲战事紧张之时，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已经把纳粹的军服放到了好莱坞演员的展示架上。描述国际法庭审判时，作者写道：“以往戏剧的主要演员们现在都聚集在同一场戏里。他们不再在柏林、维也纳和伦敦，他们互相之间相隔不过几米远。”（p.132）

许多现在看来完全可以避免的、不可思议的一切，其实终究还是关乎人性，更关系到我们眼前的世界。“人们从不两次掉进同一个深渊，但是人们跌倒总是同一个方式，混合着可笑与恐惧。”（p.172）

历史早已离我们远去，然而当下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选择，都有可能改变未来的历史。知道这一点，或许我们会少一些麻木、盲目和冷漠，更真实地看见眼前的生活和世界，也清楚地认识到自身的角色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