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评
写信是一门失传的艺术——倒不是泛泛地为之感伤,只是想到,未来的史学者要搜集社交网络上的言论,要去设想新的分析方法,真是有够忙呢。
最近读的名人传记,托克维尔、雨果,作者主要依靠书信来讲他们一生的故事。信里不止有思想,还有性情。让人想起中国古代文集里的短简,只言片语,苏轼乱做的酒啊,朱熹疼爱的外孙啊,让他们一下子活了——让人想起,这些把自己的面容固定在一两张经典肖像里的伟人,也年轻过,也胡闹过,也会老,也会分享那些人之常情。
从何谈起呢,托克维尔1852年之后的书信,带给我的激动?这册书信选,选的是那些“重要”因而干净,故而不够拍一张清晰准确的照片,却也足以画上一幅思想小像了——像那个年代恋人之间保存的画像,那么私密又那么有意义。
集中最后一封,不是时序上的最后一封,托克维尔向斯维金娜,一位来自俄国笃信宗教的女性,讲述了自己信仰崩塌的体验。编者的这种安排也在暗示这份体验的重要。它发生在十六岁,之后,托克维尔用的是海登·怀特体察过的那种卓越的意志力,重建自己的认知之网。在我看来,这个重建是太成功了,值得心理学家好好分析:对自由终生不渝的热爱,对事务明晰有力的判断,支撑着他全部的观察、研究与书写。而他的思想小像,从小像到小像地去比,也显得干净、清晰、稳定。仿佛这画像的笔触,几无含糊犹豫之处,没有大量短促细碎的线条,去表现精神的光晕,只有起笔即知收笔之处果断的运笔,刻画贯穿一生的肖像。像很多研究指出的,托克维尔是位无变化的思想家,他的立场、方法和风格在年轻时代就已成熟,随着年龄增长,更多的是换了领域,而思想的锋刃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锐利。很可能出于这种稳定性, Raymond Bouton 才说他是所有社会理论家中思想最融贯的之一,如果不是唯一的话。
如果谈到判断力,谈到“托克维尔迷思”中最迷人的oracle属性,会想到哪些实例呢?最有名的,美国与俄国的两极对峙。而在他最后七年的书信中,他又谈到了德国人依赖政府的公共风俗将造就怎样的国家,谈到英国的贵族-资本家联合体制走向虚弱衰落,谈到他深恶痛绝的第二帝国会存在很久,除非有势所不免的战争来终结它,谈到移民带来的问题。
挑出一个实例来吧:第99封,致亨利·里夫的信,谈印度问题。托克维尔指出印度起义的根源在于不认同。基于此,他反对用移民的办法来获得稳定的殖民地。一方面指出,英国的殖民管理在欧洲人中最为严谨而宽和;另一方面,英国人高傲的性格也最让原住民感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与不相似。借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耳熟能详的那个分析(亦见本集第75封信):人们不在事物最可憎时推翻它,而在可以思考可以衡量时推翻它。认同,在托克维尔建立优良风俗的思考中,有很重要的地位。他会缅怀自己的祖先数百年前给领地上的农民做教父的年代,他参加选区选举时按首字母排队,而非贸然居首,来获得今日选民的认同。先说英国的贵族-资本家联盟已有龃龉,国家趋于衰落,又说在欧洲范围内,英国那种贵族依人民的认同而施行的统治,毕竟是好的。获得认同,是持久稳定的统治的要素。
可拿破仑三世同样在用,鼓励国人竞逐私利,提供保证物质繁荣的政治基础的方式,来换取认同。托克维尔因之而知这帝国将长久,却不改他的愤恨。托克维尔年轻时就说自己对自由的热爱贯穿始终,晚年的信件中,对不同人,在不同的语境,都讲之不倦。即便明知自己不合时宜,也要向公众传达;即便知道容易成功的书是那种唤得起公众认同的书,传达了,必不得认同,却又想要成功,不想踽踽独行,也非说不可:诚可谓漫漫修远,上下求索;幼好奇服,至老不衰了。亦诚如欧克肖特的评论:将自由精神在能动性中培育,认识到运用自由实乃人类的尊严所在,为享有这自由值得不惜一切代价——这立场由托克维尔刻画,被黑格尔理论化。托克维尔对第二帝国的愤恨,一言以蔽之,在于它用物质繁荣换走人民设想自由的能力。这一本质规定被掘根,法国人仿佛被降了格。纵然繁荣,却痴木得连造就、维持繁荣的原因都不敢想。然而,托克维尔固然愤懑悲观,仍然在反驳一位友人的种族论的信件中一再声明:他坚信自由之光没有消散,能在一幅黑底巨画看见无数光点;这位友人却因为愤世嫉俗,在根上就不承认作为本质的自由。当友人藐视当代法国,纵然托克维尔也怒祖国之不竞,还要强势辩护,说任何与罗马帝国的类比,任何人民以甘于受奴役为本性的说法,都是活在书本中,而非现实里;当友人说殖民地人民本非欧洲同层级上的人,不配有自由,纵然托克维尔国家本位的殖民思想如今颇受訾议,还是说:这叫什么话——如果我们读破他那些婉转客气的文字。
这终始不渝的热爱与坚信汇集在致终生挚友博蒙的第100封信。他为挚友之子的“正直产出功益”而欣喜,又自然引申到:“我从未像今天这样深信,只有自由能给普遍的人类社会和活在其中的个人,以人类所能达到的完全的繁荣与伟大。”这是缠绕于怀疑、矛盾与焦虑的托克维尔,献给自由的荣耀经。而接下来这段话,我也要抄下来,拿他自己的文字做献给他的赞美诗:“把法国造就为自由民族,是我们尽绵薄之力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这个事业是美好而冒险的。尽管风险与日俱增,却同时让我感觉它日益美好。如果我能重生,也愿再次献身于这美好而冒险的事业,而不愿屈从于作为奴役的必然。”
也许本该,在这个响亮光辉的终止式上结束,但这种响亮,或许与托克维尔的一生并不相合。基于自由,互相认同,将造就良好的公共秩序,这是他给诸友人的信中反复出现,清晰描画的主题,不过,在给少年相识的凯尔戈莱的信中,托克维尔常常表现出另一种风格:以同样的清晰,表述自己尚未清晰化的思想感受。《旧制度与大革命》的最初计划,就是与这位友人相商而得,出版之后,托克维尔继续处理这个主题,带着疲惫,又有了新的思想上的感受:“(大革命与之前出现过的事件如此不同)其中有某种未曾解释的东西。我能感到未知的东西在哪里,但我很徒劳,不能揭开它的面纱;我仿佛通过一个陌生的东西摸索它,它又妨碍我触摸或认知它。”
也许我们应该正视,这位高度原创思想家的这种感受:环绕在未知旁的陌生,既是途径,又是阻碍。像他一样,寻索观念运动的痕迹,用“共同体验”的方法,用他“不起眼的文字和私人书信,在这方法路径下,比议会辩论更有效”的辙,去考虑这种接触未知时,思想的感受。
新的期待呀,托克维尔在与催化了《旧制度》的朋友,谈他下一步的计划。再翻一封信:托克维尔敦请博蒙来戛纳,照顾他自己无力照顾的妻子。妻子的身体状况令他担忧。政治与友谊,这封应题的信。一个月后,托克维尔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