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城市的说话道道

重庆，曾经和四川为一省，物阜民殷，号为天府之国。境内多山，长江穿境，山水相依，风光秀丽。重庆，夜里华灯初上，洪崖洞像极日本动漫《千与千寻》里的汤婆婆城堡。小吃繁多，让人目不暇接，是老饕的理想园地。重庆是网红，红的是它的历史和文化，红的是它的风情万种，红的更是它的说话方式。

语言学上但凡提到西南官话，必然要提到重庆话。以其独特的声调和词汇，往往让听者一听便再也难忘。在影视作品中，我们常常能见到重庆话的身影，比如2006年上映的电影《疯狂的石头》，观众被黑色幽默逗得捧腹时，更对影片里的“格老子”“晓得”“贼娃子”“棒棒”等方言印象深刻。这部影片投资300万，赚回3000万，毫无疑问是成功的。方言并没有造成观众的隔阂，反而增加了口碑。自那以后，影视圈掀起了一股方言电影的热潮。网络上更是能见到用重庆方言的腔调来说英语的教程。

语言，是时光的琥珀，更是信息的载体。方言之所以名为方言，必定有一地之特色，必定承载一地的历史和文化。俗语、诨语又是这一方面的突出代表。重庆作家强雯所写的《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可以说是一部解析重庆俗语文化的词典。书名中的“拉稀摆带”初看让人不明所以。“拉稀”本指腹泻，在诸多方言区都有退缩不前、摇摆的意思。但是重庆话里的“拉稀摆带”真的就是重庆话的特色了，它虽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意思，但乍听之下却又在似懂非懂之间。它原本来自于袍哥，而袍哥又是从反清复明的天地会发展而来，属于民间秘密会党。袍哥发展到清末，在川渝地区已经非常庞大，甚至有些人认为四川的男人都是袍哥。袍哥内部多密语，或者说叫组织语言。“拉稀摆带”恐怕就是属于这种组织语言了。现在书名说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倒是很贴切，重庆人似乎像吃火锅一样，热烈，直接，绝不拖泥带水。

重庆城傍山，一川江水迤逦而东，水性至柔，到了夏季却又势如猛兽。郦道元在《三峡》中说：“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足见此地水势之大。水能聚财，依水而居的重庆先民逢着大水跑到江边捡拾飘荡而至的财物，比如家具、比如锅碗瓢盆等，强雯说这是在发水灾财，诚然确有这样的情况，可在传统时代，顺江而下的财物又岂止这些，比如大山深处因山洪冲刷而倒下的木材，也一样惠泽此地的百姓。重庆话里的“捞泡财”有捡便宜之意，但回溯原始语境，充满了水乡特色，是重庆先民生活的一个写照。

曾经的重庆人水里谋生，地里刨食，农业生产和家庭手工作坊相结合。重庆话里有一个词叫“打幺台”，“幺”是一个很古老的字眼，《史记·食货志》说：“径七分重三铢曰幺钱。”唐人颜师古注说：“幺，小也。”幺就是小的意思，重庆话“幺妹”“幺叔”中“幺”指的就是小妹、小叔。在农业时代，重庆人在田里劳作，忙到下午三四点，家里人带来食物垫补一下，称为“打幺台”，是正餐以外的加餐。“梭边边”这个词则完全从家庭手工作坊产生。梭，纺织时往返牵引纬线之物，其状两头尖中间粗，织机在使用过程中，此物来回穿插，速度极快，人们从这里引申，用“梭边边”来表示逃避、躲避、开溜的意思。“梭边边”属于叠词，读起来朗朗上口，听起来也声声入耳。重庆话里有不少词都是这样，比如“吹垮垮”“先人板板”“冒皮皮”等。

重庆是美食之乡，除了火锅，重庆的泡菜也十分有名。《现代汉语词典》里说泡菜是“把洋白菜、萝卜等放在加了盐、酒、花椒等的凉开水里泡制成的带酸味的菜”，《川味泡菜》一书进一步说：“可供泡菜的蔬菜品种较多，泡菜又不择品种和原料的贵贱，甚至如萝卜缨、白菜帮、莲花白茎、萝卜和青菜头的嫩皮等等皆可。”有一道泡菜名为“鱼辣椒”，在泡鲜红辣椒时，需要在盐水中放几尾活鲫鱼，成菜后既是佐餐佳品，更是川菜中鱼香味类菜肴的必备佐料。足见其讲究程度。重庆人爱吃泡菜，火爆腰花、家常黄鳝、水煮鱼、姜爆鸭等都需要泡菜作调料，每家一个泡菜坛子，可谓是基本配置。过去甚至有人将泡菜作为嫁妆带去夫家。可是重庆话有一句叫“抓不到姜”，指抓不到重点。原来人们在泡菜时常常将姜作为佐料加入其中，如果没有姜，那味道总是有点欠。

还有一些重庆话反映了食物的历史，比如“杀猪杀屁股”“潲水缸钵”。杀猪通常是杀脖颈，杀屁股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在现实语境中指不按常规办事，将事情办好。“潲水”就是“泔水”，指喂猪的残羹败炙。在现今的一些农村地区，仍然有储存泔水的习惯。重庆话“潲水缸钵”换成现代话就是“吃货”，这样的人连“潲水”都要吃掉，足见其好吃的程度。回到历史的视野下，这两个词反映了重庆人不光吃猪肉，而且养猪。苏轼是四川人，他在黄州期间所作的《猪肉颂》中说：“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那时无论贵贱，对猪肉都是兴趣不大，而苏轼吃了旁人都不愿意吃的猪肉，足见他生活的窘迫。现代历史学研究认为迟至南宋猪肉才逐渐成为国人餐桌上的主要肉食之一。重庆俗语中的“杀猪杀屁股”“潲水缸钵”，如此一来，必定是稍晚一些才出现的。如果结合人口史来看，它更有可能是入清以后才出现的词汇。

强雯的这本《重庆人绝不拉稀摆带》搜集了很多很有意思的重庆俗语、诨语，每个俗语都有它的讲头，作者配合短小精致的故事，写出了人间百态，也写出了重庆的文化底蕴。对于了解地域文化的学者而言，这本书当然是具有一定参考价值的；对于那些喜爱重庆的旅行者而言，这本书无疑具有重要的旅行导览功能。书中有大量笔调流畅、意境甚佳的插画，图文辉映，读起来既有料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