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谈起小学同学时,我却要和你聊聊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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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标题的前半,你一定觉得这将是一篇飘着淡淡忧伤风味的“那些年”款怀旧抒情散文,抑或一次对雷蒙德·卡佛或者村上春树“当…时,我在…”的小资式跟风模仿。然而,紧接着的后半就让你失望了,当我向你谈起小学同学,我要和你聊的却是小说家王安忆。别误会,王安忆当然不可能是我的小学同学。虽然文章是从一个叫董小苹的小学同学说起的。
董小苹是王安忆的小学同学。她在王安忆笔下,曾有过堪称惊艳地出场“记得那一日她穿了一件白茸茸的大衣,戴一顶白茸茸的尖顶帽子,脸蛋是粉红色的,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睫毛又长又密,且向上翻卷着”。董小苹的美丽,让王安忆的妈妈非常兴奋,“始终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而使得“站在一边的我,满心委屈,妒忌得要命,眼泪都快下来了”。毋庸置疑,刚刚进入小学的王安忆,和董小苹十分要好,哪有女孩子不喜欢美好的事物呢?
然而事情从“她告诉我,她的父亲是一个资本家”开始发生了变化。
一个人见人爱,功课门门优秀,家长嘴里“别人家的孩子”的女孩,却渐渐变得消沉,很少交到朋友,王安忆也在不知不觉中从董小苹生活的参与者,变成旁观者,以致陌路人。她们童年的后半,在一种彼此“悄悄地退场”中过去了。
熟悉王安忆的读者,对两个数字不会陌生,即6和9。王安忆出生在一九五四年,她上初中的时候是一九六九年。与当下常常被翻出来怀旧的“老三届”,即66、68、67届上山下乡的知青刚好擦肩而过,用王自己的话说,“我们不如老三届”,“因为他们在‘文革’以前受到的教育已经足以帮助他们树立自己的理想”。她甚至认真分析了6和9这两个数字的组合,认为这种上下颠倒的方式恰似69届初中生的成长状态——颠三倒四。同为69届初中生的陈思和说得更为犀利
“在刚刚渴望求知的时候,文化知识被践踏了,在刚刚踏上社会需要理想的时代,一切崇高的东西都变得荒谬可笑了。人性的开端正处于人性丑恶展览的时期,要知识没知识,要理想没理想,要真善美,给你的恰恰是假恶丑”。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王安忆再次重逢了董小苹。
她们当时一个在安徽插队,一个在江西林场,通过中学好朋友搭桥,取得了互相通信。等到再次见面,是在两年后的夏天,地点是上海,“她穿着旧衣旧裙,扎了两个短辫,形容依然十分姣美,眼睛又黑又大,睫毛又密又长,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失去了小时的活泼与生动,老老实实的”。这之后两人开始了很长但平淡的来往,直到八十年代,世界和中国都在发生巨变,经济的浪潮使革命的堤坝溃决,人人都开始谋求自我的发展。此时的王安忆在儿童时代社工作,发表了一些小说,行将走红。而董小苹呢,仍然很不走运地挣扎着努力着,病退回到上海,以在绣花线的生产组做仓库保管员为生,利用业余时间补习,考进大学。
“出身不能选择,前途可以选择”,当年董小苹在班上被人说成“狗崽子”的时候,她奋力反抗的话,虽然语境全改,但信念却愈发坚决。这样,后来的董小苹,似乎可以看作69届初中生的一个“后记”,一个颠三倒四之后的“拨乱反正”。
而王安忆呢,她似乎在这个“后记”里是个异类。一九八三年她跟着母亲茹志鹃去了美国,第一次吃了汉堡包,Pizza,肯德基鸡腿,“像一个真正的美国人那样挥霍免费纸巾,任何一个地方,都堆放着雪白的、或大或小、或厚或薄、各种款式和印花的纸巾”。也就是在那一年的美国,她认识了陈映真,假如她没有遇到他,“很可能,在中国大陆经济改革之前,我就会预先成为一名物质主义者,而这个人,使我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对消费社会的抵抗力”。如果说陈映真是来自对岸的参照,让她对“大问题”警觉。而几乎在那同时,王安忆与董小苹往来逐渐频繁,她开始喜欢去董小苹简陋而凌乱的家,“说些平常却实际的话”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天气,不合时宜的在她家做客。积水顷刻间在她家门前淹起湖洼,隔壁公共食堂进水了,老鼠们游水过来,栖身在她家台阶上避雨。她安详地去幼儿园接回儿子,再去买菜买面粉,自行车像兵舰一般在大水中航行。然后她从容不迫地剁肉做馅,大家动手一起包一顿饺子。”
这些都与“大问题”相对,都是琐碎。丹尼尔·贝尔说,真正的问题都出现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时,世俗世界将重新侵犯人的意识。这些琐碎的世俗意识也最终成就了王安忆。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们最终被同一种力量驯化,这股力量就叫日常生活”。
当我向你谈起小学同学的时候,我想和你聊聊王安忆。
引用皆来自《成长初始革命年》一书,具体篇目如下:
《我的同学董小苹》
《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
《英特纳雄耐尔》
《成长初始革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