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是恋爱脑——用毁三观的方式打开《海的女儿》

作为一位著名的童话作家，安徒生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童话。像《丑小鸭》、《拇指姑娘》、《皇帝的新装》等等故事几乎所有孩子都耳熟能详。虽然安徒生童话中确实不乏传世名作，但是其中有些故事却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沼泽王的女儿》、《在沙丘周围》、《牙痛姑妈》等等），有些甚至于不像童话，而是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内涵。

《海的女儿/小美人鱼》是安徒生最具有影响力的童话之一。一提起这个故事，大家第一反应都是——这是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但是我觉得不对，很不对！当他们谈论起小人鱼的悲哀和爱而不得时，我感觉我们看到的仿佛不是一个故事！

小美人鱼是爱王子的没错，但是她牺牲声音和安逸的生活、忍受在刀尖上行走的疼痛，可不只是为了爱情。如果读过安徒生的原文可以很显而易见的知道，小人鱼还有另一个目的——为了获得一个永恒的灵魂！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虽然违心说这就是感人的爱情故事很能满足人的少女心，但是实际上故事原文中反复提到了小人鱼对于永恒灵魂的渴望——

关于小人鱼心理的直接描写：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决不能起这种想头，”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音乐，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吗？难道我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她想：“他一定是在上面行船了：他——我爱他胜过我的爸爸和妈妈；他——我时时刻刻在想念他；我把我一生的幸福放在他的手里。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

“我可以忍受，”小人鱼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和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志愿。

王子像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皇后的思想。然而她必须做他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结婚的头一个早上就变成海上的泡沫。

可以看出不灭的灵魂是小人鱼毕生的奋斗目标。而且仿佛相较于王子的爱情，不灭的灵魂对于她来说有着更大的吸引力。毕竟救过王子回到海中后，小人鱼对于王子只是思念渴望、忧愁不已，但是一旦她得知永恒灵魂这一回事后，她就下定决心去找海巫婆帮忙了。

（这是笔者个人观点，请勿对号入座。笔者并没有diss小人鱼的意思，将理想视同高于爱情并没有什么不对。）

而且海巫婆对于小人鱼的想法也门清：

我知道你是来求什么的，”海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你的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能够行路。你想要叫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

“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你一旦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走下水来，回到你姐姐或你爸爸的官殿里来了。同时假如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假如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自己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了。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裂碎，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不灭的灵魂”反复的刷屏！而且故事的最后也是收归到不灭的灵魂：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获得了一个凡人的爱情。她的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天空的女儿也没有永恒的灵魂，不过她们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

……

“这样，三百年以后，我们就可以升入天国！”

现在中国人认知中的《小美人鱼》一般没有关于永恒灵魂这一块的描述。其原因之一是试图“政治正确”和保证童话的纯粹性。

值得注意的是，安徒生是一位基督徒，而且是一位很虔信的基督徒。因此在他很多童话中也体现出这一元素（p.s. 安徒生喜欢将天堂和白玫瑰的意象联系起来——例如《野天鹅》）。对于歪果仁而言对永恒灵魂、天堂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这并不能引起中国人的共鸣，甚至可能导致中国人的抵触。所以被删除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了！

谁是第三者？

在相当一部分人的印象中——王子误以为外国公主是他救命恩人，所以才抛弃小人鱼选了她。而他的救命恩人应该是小人鱼。

但是王子之前就没有看到过小人鱼。在小美人鱼抱着他的这段时间内，王子都是昏迷的，而小美人鱼还特地把自己藏了起来：

钟声从那幢雄伟的白色建筑物中响起来了，有许多年轻女子穿过花园走出来。小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几座大石头的后面。她用许多海水的泡沫盖住了她的头发和胸脯，好使得谁也看不见她小小的面孔。她在这儿凝望着，看有谁会来到这个可怜的王子身边。

而且，王子喜欢的一直都是异国公主！而且异国公主也算和他很有缘分！

在小人鱼把王子送上岸后，喊人来救王子的是海边神庙的一位姑娘。而这位姑娘就是后文中的异国公主。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了。她似乎非常吃惊，不过时间不久，于是她找了许多人来。

而王子向异国公主表白的时候说的是：

“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于是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

为了证实异国公主和神庙姑娘是同一个，在前文中甚至还特意石锤了一下：

……舞会和晚会在轮流举行着，可是公主还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受教育，学习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后她终于到来了。

而且之前与小人鱼相处时王子一直对神庙的姑娘念念不忘：

“……你对我是最亲爱的，你很像我某次看到过的一个年轻女子，可是我永远再也看不见她了。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几个年轻女子在那儿作祈祷。她们最年轻的一位在岸旁发现了我，因此救了我的生命。我只看到过她两次：她是我在这世界上能够爱的唯一的人，但是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灵魂中的印象。她是属于这个神庙的，因此我的幸运特别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家来！我不会爱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娘的话，那么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所以王子对于小人鱼的喜爱一方面是因为她美丽善良，但是很重要的一点是她和神庙姑娘很像。所以小人鱼她……用现代的话讲就是个备胎？！

而且后面王子还戳心窝子的说：

“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希望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欢我的人！”

但是这能完全怪王子吗？鉴于异国公主喊人来救王子的行为，她确实也是王子的救命恩人，而且被王子目击了。反观小人鱼，她选择了藏起来，她对于自己的尾巴自惭形秽，因此没有露脸——所以王子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即使她还能开口说话，也未必能使王子相信是她从海里把他捞到了岸上。

王子对于小人鱼的喜欢是一种退而求其次，永远都越不过那位神庙姑娘去。王子和小人鱼之间永远横亘着另一个女人，即使她永不出现，这也会像一道刺一样扎在小人鱼心中。也许时光流逝小人鱼能够渐渐取代神庙姑娘的地位，但也有可能这最终会导致他们婚姻的不幸，一切也未可知。

此外，即使王子答应了与小人鱼的婚姻，那么小人鱼是否真能获得灵魂？

前面祖母说到：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切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去，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他就会分给你一个灵魂，而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能保持不灭……”

婚姻不仅仅只是一个形式，它更是深层次的心灵的交融。只要王子仍对于神庙姑娘念念不忘，那么这个仪式也就只是形式上的——王子的灵魂也就无法转移一般到小人鱼的身上。结婚并不能使她达成目的。就像前文中所说，除非某一天王子真正爱上小人鱼，完全取代神庙姑娘在他心里的地位，他们之间才能真正缔结灵魂共享的契约。

故事原型与衍生

主流认为，小人鱼的原型来源于温蒂妮（Undine）。温蒂妮是一种类似于水泽仙女/水宁芙的传奇生物，最初脱胎于帕拉塞尔苏斯的炼金术著作，是与水关联的元素生物。但是后世对于温蒂妮的描述可能也借鉴了奥维德的《变形记》中的桥段。此外，也有可能受到欧洲民间传说中梅露西（Melusine）的影响。梅露西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蛇或者鱼尾。

在一个传说中，梅露西是精灵与苏格兰国王之女。梅露西的母亲结婚时和丈夫约法三章，在她和她女儿洗澡的时候，国王不能偷看。由于国王破誓，梅露西的母亲带着她的女儿们回到了阿瓦隆岛。

温蒂妮一般被描述为女性，常见于林中池沼和瀑布之中。虽然她们有着人类的外表，却缺乏人类永恒的灵魂，想要获得永恒她们必须与人类结合——恋爱有风险，结婚需谨慎，有时人类会背叛温蒂妮，这时他就会被诅咒致死。

此外关于温蒂妮与人类结合的一些表述还包括——婚姻会使得温蒂妮获得永恒的灵魂，但是会使得她们寿命减短；温蒂妮和人类的后裔也是人类，但是却具有一些水生的特征——即水印。例如在1997年瑞士作家汉斯约格·施耐德的作品中《这是水印（Das Wasserzeichen）》中，男主的喉咙中有一条裂缝，因此，他必须每过一段时间就潜到水底下，否则喉咙就会疼痛无比。

一种罕见的疾病先天性中枢性通气不足综合征也被称为温蒂妮的诅咒——其患者缺乏对于呼吸的自主控制能力，因此在睡眠中有可能窒息而亡。

在戏剧中，温蒂妮在与丈夫汉斯结婚前告诉他“我将成为你脚下的鞋，我将成为你肺中的呼吸”——温蒂妮曾经与她的叔叔水王达成协议，如果汉斯欺骗了温蒂妮，他将会死亡。然而，汉斯与温蒂妮度过蜜月后背叛了她，和自己的初恋伯莎公主复合了。温蒂妮离开他六个月后，被一个渔民捕捉了。于是汉斯在和伯莎公主的婚礼上与温蒂妮重逢了。

汉斯见到温蒂妮后说：“我身体的本能都失去了控制，只要我一不注意，我就会忘记了呼吸。”汉斯和温蒂妮接吻后窒息而亡。

后世对于温蒂妮的故事也有着许多的衍生。其中与《小美人鱼》重合度较高的是德沃夏克的歌剧《水仙女（Rusalka，音译为卢萨卡）》。《水仙女》是捷克歌剧史上最成功的歌剧，同时也在世界范围内享誉盛名，其中最著名的唱段是《月亮颂（Song to the Moon）》，被很多女高音歌唱家翻唱，以下是1975年歌剧电影中的版本。

《水仙女》的故事主线与《小美人鱼》相似。但是这个故事中王子和异国公主没有了一段前缘——也就是说，王子是先爱上了卢萨卡而后将她抛弃，纯粹是个渣男。在这个故事的后续展开也与《小美人鱼》大相径庭：

异国公主对于王子抛妻另娶的行为感到厌恶，于是嘲讽他并把他甩了。而卢萨卡则并非变成泡沫，而是遭受诅咒，变成一种诱惑人类溺水的恶灵。因为女儿卢萨卡悲惨遭遇而痛心的老水王严厉的斥责了王子。然后……然后渣男王子悔过了，他到水边呼唤着卢萨卡，要她亲吻他，即便他知道卢萨卡变成恶灵后的亲吻是致命的。王子与卢萨卡接吻后窒息而亡，而卢萨卡也原谅了王子，抱着他的尸体永沉于水底。

对于这种改编，我想广大《小美人鱼》故事的爱好者应该是喜闻乐见的。而且我本人也更喜欢——如果不愿意去探讨灵魂、精神追求这些母题，一定要用言情的画风打开这个故事的话，果然还是让渣男被甩比较符合主流价值观，而且王子和卢萨卡最终的结局也更加有剧情张力和悲剧感。而且护犊子的水王老父亲太有爱了有木有！

不灭的灵魂

为什么这些传说中认为人类有永恒的灵魂而人鱼/温蒂妮就不存在灵魂或灵魂因死而灭呢？

鉴于安徒生本人是个基督教徒，这里首先由基督教的一些观点和理念展开：在基督教的认知里，认为人类的灵魂是高于其他动植物的——利玛窦根据天主赋性说，认为天主赋予了万物性（魂的机能），将灵魂分为上中下三品，下品的“生魂”只有生长发育的机能，而中品的“觉魂”具有促使运动的机能，同时包含“生魂”的职能，而上品的“灵魂”则在这两种职能的基础上具有推理明义的作用。“生魂”和“觉魂”都需要依托形体而存在，但是赋予人类的“灵魂”是自生而存在，有始无终的。因此在基督徒看来，人鱼/温蒂妮这些精灵和动物一样相比人类是次等的存在，只有“觉魂”因而不能得到永恒，带着浓浓的种族歧视意味。

《凯尔特乡野叙事：1888》

关于精灵不存在永恒灵魂的表述也出现在诗人叶芝的代表作《凯尔特乡野叙事：1888》中，但是这里关于精灵灵魂无法存续的解析却完全不一样：

在凯尔特乡野，精灵和人类混居。在牧师布道的时候，有时精灵也会旁听。精灵们对于牧师所提到的“灵魂”产生了兴趣，于是向牧师询问关于他们的灵魂。很遗憾的是，牧师最终发现他们的灵魂死后就像露珠一样消散了。

为什么呢？因为精灵没有历经苦难。他们漫长的一生都是快乐的，他们没有经历痛苦的磨砺和沉淀，因此他们的灵魂没有办法持续下去。事实上在《凯尔特乡野叙事：1888》中也提到，迷失在精灵世界不再复返的人类也是危险的，因为他们在那里过的太快乐了、没有痛苦，因此他们死后不会有往生也无法升入天堂。

因此走入人类之间的小人鱼在死后灵魂没有消散，而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小人鱼升华天空的女儿之间——只要她造福人类，尽一切可能的善行，那么三百年以后，她也可以凭借自身努力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后来一些改编版本让小人鱼直接上了天堂——窃以为这种改编是不妥当的，小人鱼在人间是经历了苦难没错，但是她的经历与人类一生苦难的磨砺相比远远不够，因此她还需继续历练，才能让灵魂真正升华。）

然后小人鱼跟王子和新娘离别后就踏上了奉献自我，造福人类的漫漫征程。

靠男人不如靠自己！还是自力更生来的实在！

参考文献

[1] HC· 安徒生, 叶君健. 安徒生童话选集[M].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5.

[2] 温蒂妮（Undine）维基百科词条： https://en.wikipedia.org/wiki/Undine.

[3] 连凡.论黄宗羲《破邪论》及其与利玛窦思想之比较——以魂魄、轮回、祭祀为中心[J].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06):26-40.

[4] Fairy and folk tales of the Irish peasantry[M]. Courier Corporation,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