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的幽灵面前,爱情竟是另一副模样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很久很久没有读过跟爱情有关的小说了。选中这本《里斯本之夜》,也并非是因为雷马克的大名,而只是单纯地对里斯本感到很着迷。坐落在欧洲西南端伊比利亚半岛边陲的这座沿海城市,在大航海和淘金潮的狂热后落寞沉寂的都城,鲜少有人讨论却也诞生过伟大作家的国度(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至今都是我最爱的小说之一),这是我之前为她贴上的标签。
实际读这本小说的时候,展现在我面前的里斯本,确实也有一半符合我的预想。处在已沦陷于法西斯旋涡的西班牙旁边的这座边缘城市,成为了欧洲难民的最后避风港。无数人带着缥缈的希望(绝望)逃到这里,等待奇迹给自己带来拯救,或只是作为自己永无止境的逃亡生活的延续。
对于施瓦茨来说,里斯本的意义和对于这里的其他人别无二致。这里是“苦路”的终点,是逃无可逃的最后一站。这里的下一站就是美国,是终于可以逃脱盖世太保、纳粹冲锋大队长的乐土,是和相爱的人终于可以无须担惊受怕地在一起的领域。但是对于他的妻子海伦来说,里斯本的意义又截然不同。在小说的结局,当施瓦茨终于拿到通往美国的船票,却发现海伦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海伦和施瓦茨在里斯本度过了逃亡过程中可能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是当得救已经近在眼前的时候,她却拒绝了未来。在小说的描写中,海伦走得并不安详,甚至带着挣扎的暴力:
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却已经死了。房间里的镜子,统统被砸了个稀烂。她的夜礼服,也被撕碎了仍在地板上。她就躺在夜礼服旁边,她并没有躺在床上。
海伦为什么拒绝了未来,为什么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小说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而只是在“我”和施瓦茨的交谈中,无意义地探讨了几个可能性。这也正是这本小说的高明之处。它既清晰又模糊。清晰的地方在于对作为逃亡者、失落者、孤独者的施瓦茨的一切描述——他的心理,他的性格,他的行为逻辑。因为讲述者是他,一切都是从他的视角出发。而针对他的心理描写,也是雷马克在这本小说中文笔展现最出彩的地方。小说中有很多让人拍案叫绝的比喻:
是的,施瓦茨先生。我们的记忆不是什么放在博物院里的一只尘封的象牙首饰盒。它是一直活着的、要吃喝还能消化的动物。它像传说中的不死鸟那样,会自行焚死。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不至于被它毁灭。这就是你正在试图防止的事情。
但是有关海伦的一切,都只是从施瓦茨的观察得到的描述,没有任何心理描写。海伦的所思所想,一直就是神秘的,需要读者自己去揣测,但是线索又非常多,足以让读者形成自己的判断。海伦之死就是读者需要思考的最后谜团。之所以说是最后谜团而不是终极谜团,是因为我认为有跟她的死同等重要的疑问:她与施瓦茨走上逃亡之路,追求的究竟是什么?爱情在这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海伦与施瓦茨之间,感情的实质又是什么呢?或者用一种比喻的说法:里斯本到底代表了什么?
对于这几点,施瓦茨也发出了一连串疑问:
蓦然间,仿佛她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似的。我瞅着她,没有一点反应。我到底干了什么?是我杀死了她,还是我给了她幸福?她爱我吗?还是我仅仅是一根拐杖,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依仗一下?我找不到一个答案。
对于这一点,作为倾听者的“我”给出的回答是:“没有什么答案。从来也没有——除了你自己做出的那一个。”
对于这句话,我是这么理解的:并不是说事情真的没有答案,而是每件事情都有两个答案。没有一个答案是全面地,涵盖了所有事实的。但是当事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你可以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个,因为那也是真相,尽管不是全部。
为什么说每件事情都有两个答案?举几个例子:
1. 施瓦茨在意妻子的“不忠”吗?他自己说自己是不在意的。因为当生命都时时刻刻受到威胁,海伦能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已经足够了。我是相信他的讲述的。但是如果他真的完全不在意,他又为何频频提起这一点,以至于最后总结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时,贴上了一个“妻子不忠的男人”的tag呢?
2. 驱动着施瓦茨冒死来到故乡找寻妻子的原因是什么?是他真爱自己的妻子吗?还是内心的寂寞已经要杀死他,所以他别无选择?我觉得后面一点是更主要的理由,不然的话,既然他逃亡五年之后能够鼓起勇气重返故地,那么他早在时隔一年的时候就应该这么做。但是在无依无靠到快要自杀的境地,他能够想到和依靠的,还是自己的妻子。而当海伦问他,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来带我跟你走吗?施瓦茨最终给了肯定的答复。此前施瓦茨在“为了什么回到故乡”这个问题上一直在打哈哈,说自己也不明白。也许他确实没有想过,妻子居然愿意跟随自己去逃亡。但是当他明白妻子的决意之后,他愿意把“将妻子带走”作为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存在先于本质,本质是人们事后赋予的,但事后赋予的本质,也依旧可以是本质)。
3. 海伦爱着施瓦茨吗?还是说像施瓦茨曾经揣测怀疑过的那样,仅仅是当他做“一根拐杖,在她认为合适的时候依仗一下”?她跟随施瓦茨逃亡,爱情到底扮演了多大的角色?
第三点自然是最重要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明确。与其说海伦爱的是施瓦茨这个人,倒不如说她更看重的是丈夫彼时彼刻是能带给自己自由的那个人。自由对于海伦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从与丈夫重逢的第一天起,海伦就表现得像一个“亚马孙女战士”,不停地重复着那同一个问题:“你回来难道就是为的这个吗?”她等待着施瓦茨给她她想要的那个答案——“不,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带你离开”。她说,离开家“比资产阶级的停滞状态要好一些”,“什么事情都比停滞状态好”。她憎恨想要掌控自己的弟弟,憎恨限制自己的家人。如果施瓦茨要让她停下旅途治病,她也会恨他。甚至在她死的时候,她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夜礼服的旁边。这就好像连床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禁锢。也许,大洋彼岸的美国,作为他们逃亡计划最终的落脚点,对她来说也相当于囚禁,所以她拒绝了那片“乐土”。
但是,这能否定他们之间的爱情吗?我想,也许答案恰恰相反。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与彼此最需要的人重逢,然后共同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两个人失去了彼此,都难以再继续生活下去。在这个过程中,互相占有不再重要,忠贞不再重要,家庭的捆绑与责任被抛之脑后(因为居无定所而且无需抚养孩子),只关心彼此的存在。只要活着,还在自己身边,就已足够。这,可能正是爱情最美好的形式之一。(当然,这是因为生活中的其它所有方面都糟糕到了极点,所以爱情成为了唯一的救赎。我想如果不是被迫如此,鲜少有人会为了体验这种感情而甘愿把自己放入施瓦茨的境地。)
我并不是说这是爱情最本质的模样,或者说这是爱情应有的样子。我的标题也只是说爱情变得“如此不同”。因为我们都知道,“占有”就是爱情的本质之一。而忠贞和责任也是与爱情捆绑的婚姻中不可剥离的内容。不再关注它们,只是因为时间太短,只够用来感受对方的美好,而不能浪费一分一秒陷入无谓的纠缠。
但这种爱情,也只是仅存在于当下的一种感情。小说临近结尾,作者给出了一段十分讽刺的描述:“我”拿着施瓦茨赠予的船票,与妻子来到了梦寐以求的美国。结果没几天两人就离婚了,妻子跟着“宅心仁厚”的美国人跑了。没有了危机与逃亡,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强力纽带瞬间脆弱不堪。这或许就是二战老夫妻背后的真相。
但是身处朝不保夕的战乱中,明知明天未必会如约到来,我们干嘛还要考虑明天的事呢?拥抱此时此刻还在自己身边呼吸的那个人,紧贴着彼此的体温度过难熬的长夜,已是我们能够祈求上帝给予的最宝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