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究扎实 角度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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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先生的理论有几个前提:时代环境胎息时代文学(诗歌),诗歌的形式与内容两分,时代有高低之分,因而诗歌有优劣之分。
萧涤非是老山大的先生,现在的山大,是他去世十年后才有的。萧先生此书,成于抗战时期,对象是中国古代乐府诗,时间上迄汉武,下至隋炀。论述的套路,我觉得应该叫“诗”+“考”+“史”的模式,即先列原始文本,再取历代文人之考论笺注,后补相关史料。这应该和老先生论诗的价值取向有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歌,诗歌的品质,反映出时代的气象。这是一种比较传统的观念。因而,文本之外,评论与史料密切缝合,也是需要的。
在老先生这派学者的眼里,时代气象有高低之分。汉魏乃至东晋,政权疆域广阔,未受胡患,统治阶层重视民意,因而也重视采集民风,所以汉魏乐府,在题材和风格上也就宽广。逮至东晋,长安陷落,衣冠南渡,乐府采诗的传统也已经断绝,所以题材单一,用词靡丽,仅在形式上有所变化。因而汉魏乐府诗胜过六朝乐府诗。这些论述都有详细的史料支撑,基本来自《二十四史》。
以上是书中的见解,但我的时代跟萧先生的时代已经不同,学风也不同,因而理解也略殊。我基本上把历朝诗歌客观化了,不论哪个时代,对我来说都一样。诗三百的“风”,大概是百姓民情之声。老百姓在劳作娱乐时口耳相传的即兴文艺,应该数不胜数,但是缺乏有条理的文本。之所以成文,乃是统治者重视民意(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有了动力去收集它们,这才有了乐府和乐府诗。在没有网络审查、电子监控、流行工业的时代,帝王重视民意,只有主动寻访收集。政治功能是一,祭祖、祭天神的传统,需要创作歌诗。娱乐当然又是一个功能,史载汉哀帝之前乐府有乐工八百人,各种曲调风格乃至对应的乐器,都有讲究。东汉以后,乐府不再采集诗歌,文人创作成为主流。
我当然没办法知道,汉武帝怎么想的,他读过哪些书。我只能从他的行为和作品推断,他多疑,行事老辣,又相信“天心民意”,并且有不错的文学素养(《秋风辞》)。汉武帝设乐府和他尊儒的举动是统一的,由孟子、董仲舒系统化的政治理念,在汉武帝那里应该比较吃香,想必他知道其中的“君民”关系说。也一定相信,做皇帝,就要多看内参。
如果说,民间谣谚反映了百姓的思想动态,我不免猜测,武帝设乐府,应该是为了观察百姓对儒家思想的接受程度。《汉书·艺文志》说当时乐府诗314首,除了贵族常用的祭祀歌诗,萧先生估计有160首取自帝国各地民间,可惜我们今天看到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了。所谓采诗可以“观风俗,知薄厚”,薄与厚是一组相对的程度词,“百姓对正统思想的接受程度“,应该是这句话比较合理的解释。
那么百姓的表现如何呢?《上邪》、《有所思》,听起来像女性口气,直白、激烈,简直像破口大骂,完全不似明清女性的风格,倒更像秦腔五典坡里的王宝钏。盖因明清是朱子成为正统之后的礼教社会,女性一辈子心理和身体都被束缚,怎么可能这样说话。而先秦乃至汉初,这些束缚较少,所以诗三百里女子形象非常美好,出自女性之手的佳作也非常多。汉窦玄被召为驸马,其妻忿作《窦玄妻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起兴奇妙,朗朗上口,是我读过的古诗里最爱。
也许我们应该研究研究采诗这一官方行为的运作过程,据史书载,汉灵帝曾派刺史巡游各地,采集民谣。虽然这帮刺史上交的作品都是编造的,但可以看出是何等兴师动众。从流传下来的诗歌题材上看,思妇的作品、控诉战争残酷的作品相当多,我不禁推测,军队也是采诗的重要根据地,帝王对军心的关切,有时候比民情更直接。而军中武夫与妻子的通信往来,一旦传成歌谣风谚,就很容易入诗。这似可以解释,为何有如此多的思妇之作。
“负面舆论”也非常多,东汉有民谣“ 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你们都是王八蛋。这就是“猖狂进攻现行体制”的言论啊。至于《战城南》写战争场面:“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质朴无凿,唐李白同题仿作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古乐府写战士“ 野死不葬乌可食 ”,李白作“ 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对比汉乐府,李白形容词掺得太多,气势有余,沉雄质感不足。想来李白一生,大概难得有机会亲临战场,能挥洒想象的地方,其实很有限。
萧涤非先生断言,汉乐府采自民间,有政教功能;曹魏起,文人开始自抒自娱;南朝时,贵族文风千篇一律;有唐一代,科举取士,诗家多来自田野,“新乐府运动”才有可能。陈子昂等唐朝诗人的仿古,比六朝乐府更容易得到萧先生这派批评家的肯定。但终究,它们不是第一等的,两汉民间乐府,取材广泛,代表着民间想象力与智慧,各种奇妙修辞,起兴、反语、滑稽,为后世仿作源泉。采诗传统断绝后,文人有的咏史,有的借古调写个人情愫,萧先生感叹“孤儿寡妇之哭声,沧浪黄泉之叹息,无所闻焉。
这似乎也说明了吏治成熟定型后,国家治理理念的变化,肉食者更“自信”,不再担心因而重视民声,乐府取缔,防民之口成为更常用的手段。古代没有乐器伴奏的歌唱,称为“谣”,这正是乐府官采集求索的东西。而《康熙字典》里,它已经多了一层意思:“毁也”,坏话。到了今天,“谣言”已经成了道德意味明显的词,不是普通的坏话,简直是过街老鼠。读诗是对知识的考掘,真的可以“观风俗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