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止于倾泻的愤怒

2011年早就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但这年发生的一件怪事仍然让我记忆犹新。

这年3月份，因为日本发生强烈地震，核电站发生了大规模泄露，很多人都在担心核辐射会危及到一衣带水的中国。在这种焦虑惶恐的气氛中，网上突然开始流传一条谣言说“多吃碘盐可以防辐射”。普普通通的食用盐一夜之间变成了紧俏商品，闻风而动的人们跟疯了一样抢购了各大超市、商场和小卖部的食盐库存。据说有一位“抢盐帝”一口气买了成吨的食盐，把家里都装满了。

即使国家动用宣传工具告知民众，食盐库存供应充分，而且含碘量完全不足以屏蔽“核辐射”，也是无济于事。到后来，就连很多科学素养极高，根本不信这一谣言的人也不得不加入了抢购队伍，因为如果不去抢的话，连盐都吃不上了。

这场荒诞而盛大的抢盐闹剧延续的时间并不长，好像还不到半个月就平息了。回过头来再看，我们肯定会感到那时候的自己易怒而轻信，居然会被那么荒谬的谣言蛊惑。不过只要我们多读历史，就会发现足以宽慰自己的一个结论，其实当年的抢盐事件只是历史上诸多同类事件的一个而已。

田海教授的这本《讲故事：中国历史上的的巫术与替罪》里面搜集了从隋唐时代到晚清，因为千奇百怪的各种“谣传”引发的社会恐慌事件。因为中国古代社会里普遍存在着对巫术、鬼怪和本土神灵的崇拜，所以在很多官方或是民间记述中，都有一些神奇玄异的色彩。

作者总结了这类谣传的一些共同特点，最开始的时候，会有一条骇人听闻的传闻以“讲故事”的形式由一些熟人在小范围内迅速流传。街坊朋友们会在闲聊的时候以“我有一个朋友”之类经典开头，讲述一个仿佛他自己就在身边亲眼见到的惊悚故事。

大多数时候，街谈巷议中的怪谈故事并不会引发恐慌事件，大家只是当成是天南海北的奇闻怪事作为娱乐解闷，或者是类似“麻胡”、“老虎外婆”、“熊婆婆”等吓唬小孩子，让他们更为听话的素材。但如果恰好正逢社会局了动荡的敏感时期，那些故事中凶戾恐怖的怪物就会成为引发许多人内心深处的惶恐不安，促使一批情绪激动的平民，把自己的恐惧充分释放出来。

可以引发恐慌的东西，最初都是一些与人类迥异的怪物，比如在天上飞行，拥有锋利指爪的“黑眚（sheng3）”，比如变化多端的恶鬼与狐妖。人们通常会使用祭神或是赛会的形式驱逐它们，安抚大家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恐慌的源头越来越指向了一些特定的人群，比如说年老的妇女、肮脏的乞丐、游方的商人，以及最吸引仇恨的外国传教士。

这其实也是一种必然的现象，人们在惶恐不安、难以心静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发泄，如果能把自己的不安倾泻到一些看起来邪恶的人头上就最好不过了。于是那些处在社会边缘的人群，就不幸被当成了替罪羊。我们可以从本书收录的案例当中找到许多人们向这类可怜人群倾泻愤怒的案例，其中的血腥残暴实在难以言表。

柯文教授写作的《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中认为，义和团运动最大的诱因可能并不是我们教科书中所说的“排外”或是“反抗帝国主义”，而是经久不息的干旱引发的饥荒，以及在饥荒大潮中惶恐、焦虑和绝望的人们因为谣传激发出的残忍欲望倾泻。毕竟外国传教士们和本土文化之间有着极为深刻的隔阂，他们的很多行为都被笃信巫术的民众看作是引发干旱的直接原因。

本书作者田海十分赞同柯文的看法，他还补充说，义和团所针对的可能并不仅仅是外国传教士，而是一切看起来可能引发旱灾的奇怪事物，比如说“白莲教”和妇女——义和团统治京师的时候，有无数人被安上了白莲教的罪名人头落地。而田海认为，其实历史上很多的所谓“白莲教”活动，都和这一时期一样，仅仅是掌权者想要找到一个动乱的源头而已。

大概6-7年前，网上曾经流传过一个恐怖的都市传说，说被拐卖的儿童很多都落入了乞丐集团手里，成为了“采生折割”的牺牲品，被打断手脚之后在街上乞讨。这个故事讲得凄惨至极，让正常人看后都会既难过又愤怒至极。后来有大V趁势发起了“随手拍”活动，请网友们随手拍下街边乞讨的儿童照片放到社交网络上，以便失去孩子的家长寻找。不过，我记得最后因为这个活动找到失踪孩子的人家好像极其稀少，所谓“采生折割”也被证明只是都市传说而已。

在这个案例当中，我们很多人其实和义和团运动的参与者没有太大的区别，义愤和情绪左右了自己的行为判断，不由自主地把乞丐这一现代社会中最为边缘的人群当成了“失去孩子的家长”这一剧烈恐惧的替罪羊。实际上，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我们发现很多都市传说或者树洞、“八一八”中农民的形象也变得越来越阴暗猥琐，成为了很多人发泄情绪的替罪羊。

《讲故事：中国历史上的巫术与替罪》一书本身的结论其实并不算太出奇，它告诉我们，很多看似古怪诡异的人群异动，可能并不出于有心人的策划，而是有同样的一种精神源头，传统社会人们的迷信、盲动和惶恐很容易被谣言激发，并且很难收拾。也可以说，这是一本反阴谋论的书，作者把历史上很多事件归结为一次偶然。

不过这本书最值得看的并不是结论，而是作者的论证过程，其动用了多达上千种中国古代文献资料，把中国各县县志当中记录的玄奇怪异事件都一一罗列出来，分门别类进行了仔细的研究考察，其中花的功夫让人肃然起敬，同时也完全可以当成一本资料库，需要运用的时候随时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