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斯妥耶夫斯基在赌城巴登

【读品】罗豫/文

黑森林一隅的小城巴登，有着世界上最漂亮的赌场，据说一百多年来从未中断过营业，即使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也照常开放。它的盛名，不仅来自政客大佬的垂青，也与瓦格纳、勃拉姆斯、屠格涅夫……这些伟大艺术家的名字相连。

陀斯妥耶夫斯基无疑是名人赌徒中最身心投入的一位。1867年夏，他在巴登豪赌数月散尽千金，不得不当掉新婚妻子的首饰，又因借债与屠格涅夫、冈察洛夫失和，人生陷入泥沼几乎无法自拔。列昂尼德•茨普金的小说《巴登夏日》就截取陀妻安娜在这段日子里的回忆录片断，谱下了一曲陀式精神狂想曲，同时也勾勒出俄罗斯精神的深沉与复杂。

在茨普金眼中，陀斯妥耶夫斯基精神世界的关键词是自尊和负罪感，这是他毕生的梦魇。流放时鞭打他的军官、围观的妇女，以及成名之后屠格涅夫等著名作家的冷淡和鄙夷，都成为他永远挥不去的阴霾。而有着一颗极敏感自尊心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却始终怀有“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强烈渴望。

《巴登夏日》中时隐时现一个神秘的三角形隐喻，诱惑陀斯妥耶夫斯基不断朝着尖端努力。为痛苦之根源的种种欲望在这个单调的几何图形上轮流现身：和年轻的妻子在性爱的海洋中并肩游向地平线，妻子下体的黑色三角和海洋视野的蓝色三角交叠在一处，奋力前进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常常先妻子而精疲力竭只得靠岸；赌桌上的金币一次次堆起又一次次散去，诱惑陀斯妥耶夫斯基为一个黄灿灿的金色三角而疯狂；与此同时，陀斯妥耶夫斯基还在朝着艺术的山顶艰难前行，梦想登上顶峰，用俯视的视角把冈察洛夫、别林斯基等辈缩小成蚂蚁般大……

等待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命运自然是尚未到达顶端时的永久跌落：赌场一再失意，只得携妻灰溜溜离开巴登，长期忍受经济拮据的种种尴尬；主流作家群对他始乱终弃，而他终究无可奈何。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精神状态仿佛行进在一个三角的丛林中，一次次疯狂奔向顶峰又一次次重重跌落忏悔。

好在妻子永远用宽厚的爱抚慰他。小说中复原陀斯妥耶夫斯基生活细节的依据是其妻日记的真实记录，读者不仅可以看到陀斯妥耶夫斯基紧张激烈的精神挣扎，还可以看到一个善良而平凡的主妇如何面对这样的丈夫。在妻子眼中，丈夫喜怒无常的个性常常显得好笑，而她又不敢笑出来，因为这种笑会被陀斯妥耶夫斯基理解成嘲弄和羞辱。妻子一再容忍陀斯妥耶夫斯基，但一心关注攀登三角的丈夫对她的苦衷毫无察觉。

茨普金对小说中的主要女性角色一直怀着深刻的同情和理解。虽然，如果没有陀斯妥耶夫斯基，就不会有《巴登夏日》；而如果没有安娜，《巴登夏日》不过换个女主角，但妻子在这部小说中的分量，决不比主人公陀斯妥耶夫斯基低。这部小说不仅展现了作家的虚幻世界，更通过对一个主妇现实世界的描绘，质问了往常对艺术家无法尽到家庭责任的宽容和默许。在我看来，这个陀妻的形象恐怕更能给读者留下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