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魂魄来入梦
是要在这样清凉的秋天来读日本志怪小说。
最好是黄昏时候,屋内熏起白檀,窗下秋虫时鸣,而你在最后一线日影中点亮了枕边灯。
这时又不知何处,有人轻拨三弦琴,醉地,陶然地,以暗哑嗓音哼唱和歌。
然后你翻开书,看到第一个故事,《无耳琴师芳子》。
——
盲女芳子以一手好琵琶为生,她弹唱的“坛浦会战”简直达到神人共泣的地步。
有一天,她被无名武士带去一处豪宅,为贵人演奏。
因目不能视物,她只闻周遭话语,却不见众人面貌。
不久却被庙中小沙弥发现,芳子竟是在寺内墓园中对着墓碑弹奏,而墓群中所葬正是在“坛浦会战”中灭门的平家一族。
为避邪祟,方丈于芳子身体上遍书般若心经,也是合该有劫,却惟独遗漏了双耳。
于是当鬼武士又来,便只看得见芳子的耳朵,他把它们生拽下来,带走了。
芳子保住了性命,却失去了双耳,但此后却以“无耳琴师”之称,名动天下。
琵琶这种乐器,平常听来已觉它声如裂帛,妖氛中又有兵刃气,无端端带着不祥。
更不要说当它已臻化境,自然可以直抵幽冥,故招致异事也是很可理解的。
事实上,任何一项技艺,当它一路去到尽,在绝顶之处,都是鬼斧神工,很危险,也不是不寂寞的。
值得一提的是,《怪谈》一书虽为日本志怪小说鼻祖,却随处可见中国传统文化对它的影响
《白水老人的占卦》改编自《警世通言·三现身包龙图断冤》;
《爱艺之助梦游记》改编自《唐传奇·南柯太守传》;
《兴义法师》改编自《醒世恒言·薛录事鱼服证仙》;
《倩女》改编自《唐传奇·离魂记》;
而整部书中,从故事的铺设到行文的细节,《聊斋》的影子更是无处不在。
那些真正取材于古代日本民间的传说,像《长袖和服》、《鸟取的被褥》、《邪恶的千姬》、《因果的故事》、《香叶的秘密》、《生灵》。
其实它们统统是同一个故事——关于“执念”。
就是一个人过分专注于某事某物,长时间沦陷于某种情结,则这一情结就会成为有形,将她束缚住。
而这个人便成为心魔的臣仆,是自己对自己的捆绑。
即使到她死,执念仍在,恋恋不肯放手,踏过阴阳之间晦暗不明的边界,凄切地现身,或发出声音。
所以这些故事,虽则看上去低迷哀婉,带着对命运对死亡的顺从,但骨子里却是不甘心的,激烈的。
说到底,还是日本人的物哀。
就是在暮春时潮润润的天底下,看见樱花开得那么美,纷纷扬扬,且开且落,这样的情形,真叫人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他欢喜也不是,哀矜也不是。他为自己的这一回看到,无端地有点自失。
他想,与其零落成泥,不如飞去,于是有了一边自怜一边死去的心情。
这里面有他们对物的偏执。所以在日本的故事里,一袭和服,一床被褥,其中亦自有怨灵。
《怪谈》中的插画十分趣致,尽是日本浮世绘大师手笔。
喜多川歌磨的仕女,身上锦衣一重重,发髻繁复,长身玉立,端庄中自有邪狎;
歌川国芳的武士,鼻若悬胆,眉目斜飞,愈见蛮劲跟狠劲。
而风景大师葛饰北斋画起鬼怪来一样令人心中惊怖。
书中有几个故事经导演小林正树改编后拍成了电影。
包括《无耳琴师芳子》、《武士之妻》、《雪子》和《碗中的倩女》。
至今我都记得电影中,煞白面孔的女子,踩着小碎步,徐徐急急地来,好似直接从黑暗中浮出,额外带着点幽柔,看时莫名已有些伤痛,亦不晓得是为着什么。
这时入夜,露深雾重。
最末一柱白檀亦已燃尽,四下无人,也不再传来琴歌之声,你合上书,放在枕边。
今夜,会不会有魂魄来入梦,会不会呢?
2006-9-19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