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需要才是存在的价值

我很喜欢做手工，从小时候的手工课到日常给衣服缝缝补补都喜欢。我也喜欢手作的东西，我喜欢看着它们从再普通不过的原材料——一捆毛线、一堆竹片、一块木头——变成生活中可以用和玩的东西——毛衣和围巾、竹篮、木头玩具，这个过程非常神奇，似乎有某种魔法在起作用。

90年代，手作的东西似乎还是随处可见的，我记得我们家附近就有一家手工做开司米毛衣的小店，可以自己拿毛线去店里，也可以在店里选毛线，店主会按顾客选定的样式织出毛衣；一个村子或一个小镇上必然有一家弹棉花的店铺，一年之中几乎每一家都会新弹一条棉被或是将旧棉被翻新；一个地方至少也会有一家裁缝铺子，顾客可以直接购买裁缝做好的衣服，也可以拿着样子让他们照着做。这些手作的东西若是用坏了用久了，主人也不会扔掉，而是第一时间想着如何能修好。一样东西修修补补用上很多年是件十分正常的事。我家就有许多老旧的东西，棉被、木头桌椅、棕榈床垫，我并不觉得它们旧了使用价值就降低了，而是觉得用起来更加舒服，似乎在日复一日的使用中，它们变得和主人家更为融合，成了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我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街上的开司米毛衣店没了，弹棉花的声音听不见了，裁缝店也消失了。我早已习惯去商场和某宝购物，几乎不会想到要去裁缝店做衣服，衣服很少穿坏，大多是不再喜欢就扔了；篮子是塑料的，几块钱一个，用坏了就扔，家里很少有使用年龄超过10年的东西。只有偶尔我才会看见街上有大叔在卖竹篮、竹筐、竹盘、竹扫帚等手作的物品，倒是最近几年有许多手作的工作室纷纷冒了出来，手作皮革制品、衣服和首饰之类的，但都不是我从前熟悉的生活用品。

随着工业生产的普及，我们的日常生活逐渐被工业制品侵占。因为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批量生产，这些工业制品的价格大都十分便宜，虽然不耐用，但是用一两年就换新的也没什么压力。而手作品因为制作起来相对费时、人工成本也比机器高多了，价格自然比工业制品高，退出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也是合情合理。

日本也经历过这样的时期，在都市化进程中，整个社会，特别是大城市中涌入了大量机械化生产的物品，导致传统的手工艺退缩一隅，甚至失传。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开始寻访日本的传统手工艺。他从东京出发，一路向北到达东北六县，再向南到冲绳，在将近20年间走访了日本全国有手工艺存在的地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诚实地记录下来，著成了一本书——《日本手工艺》。可以说，这本书是了解日本手工艺的必读书目。

日本是亚洲手工艺保留得最完好的国家，现在他们的城市之中也不乏众多百年店铺，像和纸店、和服店、陶瓷店、点心店等等，许多地区都保留着当地的特色手工艺。其实，《日本手工艺》一书写作于1943年，记录的是1940年前后日本的手工艺状况，距今已过去70余年，许多手工艺也面临着与中国手工艺相同的命运，一些已丧失了原有面貌，变得粗陋，比如西川越和东粕壁的橱柜，四日市的万古烧，一些因无人问津而逐渐消亡，比如真冈木棉和伊予絣（伊予之国制作的一种碎花纹布）。

但其中也不乏诸多保留得很好的，像和纸就是如此，而且还与时俱进，与现代人的生活相融合，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逢年过节，日本人有给亲朋好友写贺卡的习惯，因此和纸生产商就在和纸上印刷或雅致或可爱的图案，制作出了各种贺卡。根据日本人爱写手帐和笔记的传统，和纸又以美丽的信笺和胶带形式在市面上出现。它并没有因为不适宜书写而退出历史舞台，反而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之上适应了现代人的需求，展现出了新的面貌。我有理由相信，它还会存在上百上千年，因为它是有生命力的手工艺。

柳宗悦在《日本手工艺》一书中也说道：“尊重传统之意，并非是重复古代，若是那样就会陷于停滞或带来倒退。传统是有生命的，不可能没有创造和发展，传统的发展才是国家更加强大的基础。”

他在这本书中写道，位于温暖地带的九州盛产竹子，当地用竹子制作各种各样的产品，如笼子、笸箩、饭柜等等，制作工艺一流。如今，九州以竹子为原材料的手工艺还在流传，并且从传统的日用品中延伸出了造型和用途更为现代化的产品，像水果零食盒、便当盒、野餐篮、和收纳筐等。

去年过年回家时，我盖上了家里新弹的棉花被，它像云朵一样柔软，而且十分暖和，是我印象中盖过的最舒服的被子。因为我已有许多年没见过弹棉花的店铺，所以诧异道，原来现在还有弹棉花的店呀。妈妈说，有呀，生意好得不行，而且价格不便宜。原来，这项传统的手艺并没有完全失传，因为一直被大家需要着所以存在到现在。

虽然我国近些年来也小小地掀起了一股振兴手工艺的潮流，但进入大家视野大多都是些更为“体面”的工艺，像瓷器、漆器、年画、雕刻之类。与这些距离我十分遥远的传统手工艺相比，我倒是更喜欢棉花被、竹编、木碗、棕榈床垫之类日常生活中能用到的物品，它们被人使用与磨砺，因而有了价值，也就有了存在的理由，这样制作工艺才能一直流传下去。而那些一直保持着传统的制作方式和产品样式的手工艺，因为没有多大的用途，也没有适应现代人的需求，所以始终与我们的生活隔着一层，只能被人远远地观赏，怕是迟早会被遗忘吧。

柳宗悦在另一本书《手工艺之道》中也提出了这个观点：“失去用途的世界，不是工艺的世界。工艺应当有助于我们，为我们服务而发挥作用。应当在日常生活中为每个人提供服务。为实用服务，才是工艺的根本。”

因此，他在走访日本全国的手工艺时，时时抱有这样的担忧。他既为许多传统手工艺的逝去而惋惜，也忧虑脱离了实用本质的工艺最终会丧失价值。而事实也证明了，只有始终为一代代人提供服务的手工艺才有流传下来的价值。

虽然我对许多手工艺的消逝感到惋惜，但我更愿意看到它们不断进化，依然能在现代人的生活中占据一隅之地，这样才能不需要靠任何人的拯救，自然地流传下去，就如同弹棉花的工艺。我们的生活被工业化生产的产品塞满已经是不可逆的趋势，但我仍然愿意买一条弹出来的棉花被，享受被云朵包围般的柔软和温暖。

虽然日本手工艺的现状与《日本手工艺》一书中的描述定然有所差别，但若想初步了解手工艺这一领域，这本书依然值得一读。书中的记录无比诚恳，作者的一些思考即使放到今天也依然对我们很有启发。此外，这本书还有另一个用处，即作为另类的日本旅行指南，如果你不想跟着攻略走马观花，而是想实地了解日本文化和手工艺，那么带上这本书，旅程应该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