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与政治,永恒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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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贪婪欲望支撑着他继续,
它需要老虎般的灵魂来装饰每天日落时的血腥杀戮。
——雷莫·埃尔多萨因
谈起拉美,大众印象或许是炎热暑气、瑰丽花朵、混乱的政治经济与世界杯上的足球。在视频艺术流行之前,是载于书籍上的文字跨越万水千山,把茂密雨林的神秘气息带到我们眼前。八十年代,拉美文学以保有民族特色的姿态在世界文学占据一席,成为中国文学界——刚从革命叙事牢笼中逃离——羡艳、模仿的对象。莫言的中国魔幻现实、韩少功的寻根文学,马尔克斯作品的滥刊,无不体现着拉美文学的流行。然而,在非政治化的环境中,对“民族特色”“本土意识”以及魔幻技巧的追逐,未免遮蔽了拉美文学之本质。诚如《理想藏书》所言:
美洲西班牙语文学的另一重要特征即是它永恒的见证:暴力与不公平的见证,集体与个体的见证,现实与虚构的见证,往昔与现今的见证。在美洲,写作总是兼有诗意与政治的功能,写作从来不是一种无谓的游戏,即便在表面看来最形式化的表达中,它也从不逃遁于幻觉中。
“永恒的见证”“诗意与政治”,用在今天这本《七个疯子》中无比契合。出版于1929年的此书,以兼具古典意象与魔幻手法的诗意,阐释人类生存意义的焦虑,并几乎预言了阿根廷、乃至人类20世纪遭受极权统治的痛苦。在1930年阿根廷军人政变之前,揭示了军队与民选政府的矛盾,在纳粹诞生之前分析了种族虐杀极右思想,在《美丽新世界》之前描述了科学独裁社会的内在理路。
雷莫是一家糖厂的会计,因为贫穷和生存意义的焦虑,开始偷钱寻求刺激。但本质上他是个善良的人。朋友埃斯皮拉一家家道中落,以乞讨偷窃为生,雷莫编造铜铸玫瑰花的计划,给朋友家发财的希望。可是,梦幻中的希望抵不过现实绝境。偷窃被告发,惶惶难安的雷莫向占星家借钱,后者却引诱他参加秘密社会。还有哪些人?——以虐待妓女取乐的皮条客、满嘴谎言的淘金者、装腔作势的少校。雷莫未下决定,回家却发现妻子艾尔莎已与人私奔。妻表弟巴尔素特苦恋艾尔莎多年,趁机羞辱雷莫。在与占星家的一次谈话中,雷莫动起了绑架巴尔素特的心思,既可报羞辱之仇,亦可作占星家秘密社会的启动资金,埃斯皮拉家的铜铸玫瑰花也不再是镜花水月。雷莫似乎倒向了深渊……
《七个疯子》正如中国读者熟悉的拉美文学,阿根廷的社会“现实”隐藏在诗意化、“魔幻”的玄想、梦境与颠乱中。埃斯皮拉一家怎样遭受了“一系列灾难”才从“拥有仆人、客厅和前厅的人家”变成偷卖路边电线杆糊口,继而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一朵铜铸玫瑰花?为什么妓女们甘遭皮条客凌虐,一位十七岁的怀孕少女愿在接客时拿一根针?埃尔格塔、伊波利塔、雷莫、哈夫纳为何或癫狂或忧郁通通行为倒错?凋敝的经济使瑰丽之花黯然失色,炎热暑气里政变的血腥气愈浓。少校谈及当时尖锐的社会矛盾:
总统大选的资金来自美国,作为交换,政府将允许外企开采我国丰富的资源。把政党之间的斗争比作商人想要把国家卖给出价最高者的竞争,一点儿也不夸张。……假如我们每年进行一次恐怖袭击,并且配合反社会的宣传……知道我们将获得怎样的成果吗?我们将在全国激起革命的动荡。
1930年9月6日,乌里武鲁发动政变,推翻阿根廷伊里戈延民选政府,建立军事独裁统治。“革命者”的发言与少校如出一辙。
在更广的意义上,此书也昭示了20世纪历史的困境。“上帝死了”,生存意义焦虑笼罩了整个20世纪。埃尔格塔喃喃自语:“应该以什么方式来让那些没有信仰的人重新认识神圣的真理呢?”当他遇到从“解放身体”中获得暂时安定的伊波利塔时,宁愿抛弃百万家财,与家人决裂,也要娶她为妻。皮条客以虐待妓女为乐,是因为“一切都让我感到无聊。生活本来就没什么意义,做什么都差不多”。雷莫之所以偷钱,也是始于追问“为什么自己体内会有那么庞大的空虚”。
蛮荒之地易生毒丽之花。绝望空虚的大地上,极权主义一起而势如燎火。占星家诱惑雷莫:“人类是悲哀的牲畜,能让他们高兴起来的只有奇闻怪事,以及屠杀。”他要建立《美丽新世界》的科学独裁社会,用“奇闻怪事、亚洲霍乱、神话传说,以及金矿和钻矿”刺激绝望的民众。愚蠢而富有激情的年轻人跪拜于新庙宇中,绚烂金光洒满虔诚的脸;乌合之众徒手撕碎反对派,趁热吃下人血馒头。科学和工业被神秘化,“幸福”的大多数与执掌钥匙的全知全能者,将构成稳定的阶层结构。
而淘金者则倒向了极右。强权即主宰,同情心和由此而生的公正、仁爱、道德不复存在,贱民将被放逐于沙漠高山,流氓恶棍竞相争夺“黄金之湖”。追随着墨索里尼的脚步,“所有追崇托尔斯泰愚蠢思想的知识分子”被枪决,没有一只麻雀敢藏在树枝上叽叽喳喳。鉴于此,有评论提醒到:“不要忘记,《七个疯子》出版于1929年,却预言了纳粹的行径。”
此书名为“七个疯子”,但是疯子究竟有几个,难以辨明。雷莫、占星家、皮条客、淘金者、少校、律师、药剂师、伊波丽塔、巴尔素特、“看见接生婆的男人”,所有人物,在漫长黑夜中的每一个人,都酷似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感情倒错者。他们在意的不是风吹即逝的日常琐事;他们的痛苦,是所有人的痛苦;他们的追索,是时代焦虑。凭着扣问人性、政治、宗教的气魄,有人认为,《七个疯子》堪与陀氏诸作品媲美——即便一个是石榴花、芭蕉树与硝石矿在阳光下强烈聚光的暑气热丽,一个是极北渊冰素雪的天气冷硬。
《理想藏书》将《七个疯子》列为前四十九种之一,简介为:
作品出于阿根廷小说大师之手。科塔萨尔曾说:“他的视野与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一帮家伙昏暗而偏缘的视野从不可同日而语。”
作者罗伯托·阿尔特(Roberto Arlt)出生于阿根廷普鲁士移民家庭,成长于廉租房,有着悲惨的童年。16岁离开家后,他从事过书店职员、铁匠学徒、油漆工、焊工、砖厂经理、码头工人等各种工作,直到1928年成为布宜诺斯艾利斯《世界报》的供稿者。专栏作家期间,阿尔特以他特有的直率和朴实,描绘了阿根廷首都日常生活的奇特、虚伪、陌生和美丽。1942年6月26日,阿尔特因病猝死,棺材被用起重机从公寓中坠下,这不平凡的死法为他一生的不平凡画上了句号,一如他作品中那些永不平凡的角色。
在短短的42年中,阿尔特创作了小说和戏剧数种,《七个疯子》及其续集《喷火器》被公认为其代表作。《萨瓦托与博尔赫斯的对话》开篇,萨瓦托说:“咱们涉及的是永恒性的话题。”阿尔特也是一样。波拉尼奥将他比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胡安·卡洛斯·奥内蒂坚信阿尔特“将在时间长河中留下名字”,《卫报》称之为“当之无愧的伟大作家”。九十一年后,阿尔特的作品才被译介到中国,粉白海岸线、浓郁的蔷薇香味、绯红色星型树干的石榴树,种种熟悉的热带意象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物读者一定不陌生。这也足以证明阿尔特作品的经典性。
《七个疯子》中,雷莫受到权力诱惑和血气刺激,兴致激昂:“时代的贪婪欲望支撑着他继续,它需要老虎般的灵魂来装饰每天日落时的血腥杀戮。”但是,洞穴中,终有人挣脱束缚,明辨了太阳与影子。铜铸玫瑰花、人性底线,绝望现实与危险希望的联合,他们之间的战争,孰胜孰负,尚未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