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记忆的诗歌叙事学—细读西渡的<一个钟表匠的记忆> 》
作为评论家的臧棣盖住了作为诗人的臧棣,前期的臧棣盖住了后期的臧棣。尽管我也读到诸如诗人姜涛等对于臧棣的充分评价,然而他的大多数作品似乎仍是在一种保守的咏物传统中进行的“解构”游戏,这当然比云南某些边陲诗人的山水诗、咏物诗高明一些,然而其动能似乎在重复之中亦被耗尽。 其评论中,《 记忆的诗歌叙事学 》和《 一首伟大的诗可以有多短 》已经成为当代诗歌批评的经典。和姜涛、冷霜等“诗人批评家”一样,臧棣的批评无疑也属于当代批评之中最优秀的行列。然而它的问题在于,为何在批评之中显得完美的作品,在普通的读者经验之中,以及在所涉诗人的文本整体之中,相称性似乎是不够的。 比如,在《 记忆的诗歌叙事学—细读西渡的<一个钟表匠的记忆> 》中,臧棣在开篇用长达三页的篇幅不是在讲述西渡的文本告诉我们什么,而是批评家作为一个饱学之士在展示自己的学识——一个谙熟现代性与时间的关系、了解斯宾诺莎的批评家,尝试对文本的关键意象进行充分的“联想”,或者像关于九十年代诗歌“叙事性”的讨论,是关于一首具体诗歌的大的背景的关切。因此,看似臧棣是在一首诗的限度内进行标准的close reading,但实际上,它的很多篇幅是在讲述一个学者对于诗歌之外潜在知识的把握。 问题的关键更在于,这种潜在知识并非这首诗能够充分地告诉我们的。比如,当臧棣批评说:“均齐规整,可能同钟表匠的生活习惯很符合,因为钟表修理业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刻板规矩;但更重要的是,它同钟表匠的记忆的特性有着隐秘的关联:它表明钟表匠的记忆是有节制的,它包含了一种人文经验上的内敛,这也是这位富于哲学气质的钟表匠在经验值得信赖的地方,他用成熟的经验克服了悲观的心绪。这种经验上的内敛,也不妨说,就是要通过创建经验的心理平衡来获得人生的真谛;而不是像我们所熟悉的大部分现代哲学所倡导的,把人生的安慰建立在无节制的求真意志上。”这看似是和“钟表匠”相关的文本意象相一致,然而我们阅读西渡其他的诗就会发现,他在那些非关钟表匠的诗歌之中,并没有像这里一样制造出一种新的关于职业与文体之间的精密联系。 用“代表作”/一个诗人最好的作品来作辩护同样是不充分的。因此,这种溢美之词和表面上的“文本细读”,看上去更是一种批评上的综合征。再比如,在开头的“细读”部分,针对 “我们在放学路上玩跳房子游戏 一阵风一样跑过,在拐角处 世界突然停下来碰了我一下” 臧棣准确地解读出了“放学路上”与学校、“跳房子”游戏之间包含的规训与惩戒、欢乐与松弛、舒展与反叛,聪明的读者一定会联想到布迪厄或福柯,这还离题未远,可接下来““一阵风”则是最典型的神话符号,它既指涉命运中不可知的力量,又呼应着我们所熟悉的政治话语中的“一阵风”。另外,这个短语中还对学童们的社会角色作出了一种隐喻,因为学童们发出的欢乐的声音,如果放置到整个社会的语音室里,常常就像“一阵风一样”被忽略掉。这个短语的精确的意旨还包括:它可以指示学童们的身体语言:相对于世界庞大而臃肿的躯体,学童的身体构成了一种轻快的尺度”,这里 ,除了“指示学童们的身体语言”比较可信,我似乎有足够的诗歌常识去认为,即使考虑到作者和批评者共同具有而不被本人分享的历史经验,原文中的“一阵风”离“东风压倒西风”或其他在“极端的年代”与“风”有关的记忆/表述之间,似乎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跳跃,或者说,诗人想要不经职业批评家的解释而使有经验的普通读者准确地达到这方面的联想,仅仅这样写是不够的。我不是在批评作者,而是在就解读与原始文本的关系,谈论一种广泛存在于批评界的类似现象。即,相比诸如希尼的评论与沃尔科特的原文之间的平衡感和低耗损而言,臧棣对西渡这首诗的评论是以极端富有经验并能对诗歌作出知识补充的读者为基础的,它是一个成功的范例,告诉我们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文本会想到什么(原文本所能够诱发的联想,往往超出原文本的文本意图,这是正常的现象),但是并未准确地告诉我们,一个有经验的诗歌读者,在不需要超出原作暗示的情况下,能够从原作得到什么。以这个细节的解释为例,这种批评方法既使一首诗的诗意被充分的挖掘,给不懂诗的读诗人以“终于读懂一首诗”的入门法则,同时也是对语意的榨取,以至于写下《含混的其中类型》的威廉·燕卜逊看到这样的细读,也会不免咋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