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一切因为我是一切:夜晚,静默,世间的尘埃,微小的爱,城乡接合部的好女子
自从2011年出版第一本书,到2020年,九年间文珍出了四本故事集,她写得缓慢而珍重。而我,我是她第一批读者,第四本书责编,此事说来奇妙。
第一本书叫做——《十一味爱》,那时我还不是编辑,是一个刁钻傲慢的文艺青年。已经彻底忘了书是怎么到了我手里,一个陌生的新作者,一本敢拿爱命名的书,跟我有什么关系?在我们文学青年的阅读鄙视链里,卡夫卡赛高,博尔赫斯最至尊,爱情故事嘛你至少要写成杜拉斯那样吧,要疏离,要艰涩,要破碎,翻译腔才高贵,好读是件应该羞愧的事。
我随意读了一篇——并不是里头最好的一篇——最开始是震惊,这也太好读了,你怎么敢这么写?how dare you?到后来是静默,静静地哭了一场。把书借给女朋友,结果她看完就不舍得还我。我们之间就始终有了一笔小小的未完之债,一个暗号,一次彼此心照不宣的共谋。
心照不宣的意思是——我们都已经很久很久不会为故事哭一哭了,但我们都羞于提及。我们也都忘记了,阅读首先不是一次知识或者审美的自我满足,而是一场最温柔共振。文珍的写法,就是将我从一种或可称之为“文艺青年病”的自我拔高中,从一种疏离、虚荣、智力炫耀式的阅读追求中,拉回到我真正的生活与自身里。那些故事里的人与生活,他们的软弱是我真实的软弱,他们的匮乏是我共有的匮乏,他们生存的处境是我们尘土飞扬的城乡接合部,而鸡蛋灌饼与麻辣烫式的爱与困境,是我难堪的日常与无可回避的生活。她讲故事的方式,好读得近乎一种温柔的美德,不炫技,不傲慢,不用力,不对抗,不为难任何人。
是在认识她之后我才知道,这种方式太她了——对人与世界怀抱着巨大的理解,不为难任何人。

后来,以编辑身份与她相遇时的我,严格来讲应该算是一个翻译文学的策划编辑,策划出版过的图书涵盖了英、日、法、德语文学。所以,这本新书《夜的女采摘员》可算是我做出来的头一本中文文学作品——坚持得近乎执拗,也是我的职业破冰之旅。喜欢了她很多年当然是最主要原因,除此外,在向朋友们解释这次转型时我是这么说的:这就像我无比热爱着David Bowie或者坂本慎太郎,但我只会在五条人的歌声里失声痛哭——这是我的母语,我的日常,我的广东姑娘,我的爱与愁。
说起来,五条人也是文珍喜爱的乐队。虽然音乐和文学是两个领域,但他们的歌与她的故事之间确实有着相似的叙事感,同时也都很南方,但不是黏糊糊湿哒哒的那种南方,而是干爽,轻盈,像广东夏天的风。五条人唱着街头发廊和夹趾拖鞋,文珍写着城中村里的日与夜,都不避通俗,都直面当下,都是献给小人物的温柔颂歌。

因为当过文艺青年再去当编辑,我比谁都知道,摹写那些迫近在眼前的人与事物,其实是很难很难的。容易的是远方与异国,志怪与奇情。记得有一次跟朋友聊天,他突然冷不丁问我:当代诗歌里写过智能手机吗?
啊?这算什么问题?我一下愣住了。
他接着说道,如果完全没写过,这不是很奇怪吗?当手机成为了我们的眼,我们的手,我们的心脏,我们的当代诗歌里写来写去还是雪崩、月亮和老虎的眼睛。
当代诗歌里写没写过智能手机我还真没考据过,至少文珍是真敢写。她写了失业青年,写了工厂女工,写了城中村也写了“挂逼面”——看过“三和大神”相关调查的读者估计很清楚那是什么。收录本书的那篇《一只五月的黑熊怪和他的特别朋友》里,不但反复出现了手机、朋友圈,甚至还有网红和洗稿。太近了,近得简直像贴着我们的鼻子来写,审稿过程中我又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how dare you?但读至末尾,心脏熟悉地微痛了一下。
因为,跟这种“细节之新”相对的是,文珍的文字和叙事中又带着一种老派的细腻和优雅。不溺于修辞,不展示奇情,而是有着一种“中国旧小说式的静寂之美和安慰的力量”。

《寄居蟹》一篇里,以深圳“三和青年”为故事原型写下,读完书稿后我却单单指着这个故事告诉她,“我在里头读到了我自己。” 她就笑我:你一个都市文青,这是跟谁共情呢? 我说:我没去过三和,我没掉进过地底,但我也当过无业青年——我是在同一种软弱,同一种逃避,同一种下坠的欲望,让人生摔个稀烂的冲动,和寄生者的虚弱与贪婪中认出了自己。所以这正是文珍这种写法最动人的地方:尽管她写了一类又一类看似典型的人物,那些时代断裂的过程中掉进了缝隙里来不及呼救的人,但并不会让读者感觉到是在刻意展示底层奇观。
因为那里头没什么骇人故事,没有耸动情节,尤其没有那种深受西方文学影响后的陌生化、审美化凝视。有的只是同在,只是理解。
而当我们听着这些故事时,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既有难堪又不乏温柔地,千回百转地辨认出自己。

后来,给新书写文案时,我们前后探讨过不下十种方案,两个执拗于文字的人,站在作者和编辑的立场展开了漫长的互不相让的角力。最后是她读到了一句诗分享给我看,我也一见钟情。
我理解一切因为我是一切,
夜晚,暗影,生命,静默,
平和,以及爱
(阿方斯娜·斯托尔妮著,汪天艾译)
跟温柔的译者天艾小姐商量并征得同意之后,我们把微调后的诗句作为主文案:
我理解一切因为我是一切,
夜晚,静默,生命的暗影,微小的爱

“理解”与“我是”构成了本书的关键词。跟白日里明亮的一切比起来,发生在暗处的弱者之爱更让人动容,这爱里既有温柔又有污秽凄苦,有寄居蟹般贪婪又无望的情和欲,也有注定消逝的事物与当下生活状况发生冲撞后的无尽失落……所谓“夜的女采摘员”,就是去采撷那部分更黑暗,更微不可见的,更转瞬即逝的情感与内心真实,在日常的风暴中写下温柔颂歌,在失序的世界里重建爱的秩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