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与技术宅》书评
作者:知乎 oldgoat
作为书评人,我显然应该尊重出版方与翻译方的意图,至少是不能篡改他们精选出来的译名《柏拉图与技术呆子》。不过,我还是很任性固执地认为自己评论的是一本叫做《柏拉图与技术宅》的书——当然,我压根没有指责出版方的译名不准确的意思,相反他们的翻译其实很准确、很好,无论是仅从这个书名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整本书的内容来看都是如此。我在书评的最后会特意表达我对译者高质量工作的赞赏与感谢。不过,如果是我自己来翻译该书的书名,那么我会专门选用“技术宅”这个词来译出“nerd”。这不仅是出于加深印象、通俗或玩梗的考虑,而是希望借此来渗透我自己的哲学意图、立场,特别是要表达我与作者Lee教授之全面俯瞰且深入的精彩思绪产生的强烈共鸣。
纵览全书后,我觉得Lee教授的《柏拉图与技术宅》也许更应该命名为《柏拉图 vs. 技术宅》。这是因为“柏拉图”——或更准确地说,某种借鉴了柏拉图的真理观、科学观——是他所针对的靶子中心、最大的假想敌。众所周知,柏拉图为了展现真理的价值、以及超越日常来寻获它的艰辛而提出了“太阳喻”与“洞穴喻”;而在另一方面,他又特别强调包括数学真理在内的抽象真理的重要性。这两种观点在现代科学中被整合为新型的“太阳喻”与“洞穴喻”:借助高度复杂而抽象的数学工具所构造而成的物理理论是科学真理的中心,而科学家们则通过自己的研究穿透经验、走出洞穴来看到、追寻前者那个“真理太阳”——也就是在科学中施行发现。那么,这时从发现方的角度来看,技术人员则只是承接、应用着这些被发现的真理,他们的发明当然就不得不受制于这些发现。
然而,Lee教授指出,对于真正的技术宅而言,那个所谓的、被其他人(特别是追寻太阳的科学家们)认为是位于技术宅们的宅邸之外且照耀世界的“太阳”或许并不如那些人所想得那么靠谱。甚至当技术宅们经过像Lee教授那样的反思之后,很可能就会意识到,如此“太阳”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不必要的。为了论证这一点,Lee教授代表技术宅们引入了两种武器:一般的观念性武器是托马斯·库恩的范式理论,而更坚实、更具细节性的武器则是对技术模型的哲学式考察。两者的汇合最终形成Lee教授的独特观点:技术模型相对于所谓“真理太阳”来说是自足、自主的。也就是说,技术模型的建立不是为了追寻、发现科学真理,尤其不是为了追寻那种数学化、数据化的物理真理,而是要摆脱这些所谓“真理”的(至少是字面上的、直接的)限制,自主建立、自主拓展、自己为自己辩护。比如,在本书的第1章“墙上的影子”开端,Lee教授即写道:
……关于事实的叙述可能比事实本身更加有趣;事实和真理可能是被发明甚至是被设计出来的,而不仅仅是被发现的;事实和真理可能是错误的;……
进而,在第2章“发明自然法则”中,Lee教授的总结陈词(p.063)说道:
模型是由人类创造的,建模的范式也是由人类创造的。因此,二者都受制于人类的创造力。它们都是被发明的,而不是被发现的。因为工程师会为不存在的事物构造模型,所以和专注于自然科学的科学家相比,他们的创造力空间更大。原因在于,科学家常常被困于为已经存在的事物构造模型。……
还可以再加上一句我明明在书里看到过,但后来重新翻了几遍都没翻出来的话,大意就是“最好的晶体管不是物理性能最好最完美的,而是最符合集成电路设计图要求的”。这个大意也精炼地概括了第4、5章的内容,即技术宅的模型并不需要追随物理的“真实”,而恰恰相反的是应该让物理“真实”匹配符合技术宅的模型。甚至还可以说,科学真理整体上就是被发明的,而不是像太阳一样被动地放在那里等待被发现。
通过这些论述,Lee教授指出,一代代技术宅将技术模型层层堆叠起来了。也正是依靠着在这个模型堆上不断堆叠新模型,技术宅推动着技术范式的演进甚至革命。由于堆叠的数量过多,技术模型、技术范式除了能在非常初始的阶段能够追溯到物理的“科学真理”之外,其他时候都只能为它前后的模型、范式,以及它自身负责。甚至对于技术宅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永恒的东西绝非物理的“科学真理”,而是那种在模型堆叠中不断传承下来的东西——听着就很像程序猿常说的“祖传代码”(笑)。那么,这样一套高度自主、高度脱离科学限制的技术范式,其自身如何发展、如何革命?我认为这才是Lee教授写作此书的真正目的,即呼唤技术宅们发挥高度能动的想象力、创造力,以此来主动且不受约束地推动技术范式的变革。
Lee教授学识渊博、哲学素养丰厚。从书中可以看到,除了他专业的计算机科学与电子技术之外,还对数学、逻辑学与物理学的基础知识有广泛的了解。本书的第二部分实际上就是他在大篇幅地利用这些基础知识来批判“太阳喻”式的科学真理观,说明他所指的“数字物理学”有许多不足,因而远远不足以支持技术宅的模型堆叠,反过来即说明构造这些模型所需要的其实是创造力。当然,这些批判因涉及面广,其内容与哲学上的相关引申还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作为哲学学者的我其实特别赞赏的是,Lee教授能在大量援引具有较强技术性之论据的同时,主动且自然“无缝”地引用相应哲学立场、理论来作为解说、印证(比如对两位塞尔——约翰·塞尔和米歇尔·塞尔的引用)。可以说,这本书本身就是一个见证:它表明,一位虽然不是专业的哲学研究者,但在智识上极为负责、有较佳的哲学素养且勤于反思自身的工作基础、知见广博的优秀科技研究人员,他在哲学上能够获得何等的成就。
我自己以科学哲学为专长,在阅读这本书时时常会产生会心一笑式的熟悉感、甚至是强烈的共鸣感。这是因为Lee教授的思绪不但在库恩上,还与库恩之后的当代科学哲学前沿、包括我自己的观点不断地接续上了。比如,Lee教授对技术模型、技术范式之自主性的强调,实际上高度契合科学哲学家伊安·哈金(Ian Hacking)的一个响亮的口号“实验有自己的生命”。此外Lee教授强调的实现/“发明”科学真理、以及推动技术范式变革需要技术宅的能动性,这又与罗伊·巴斯卡(Roy Bhaskar)的“批判实在论”(critical realism)暗暗相通。而更重要的是,Lee教授强调模型的作用及其特质,强调与之相关的各种实践因素,这完全可以与科学哲学前沿中的科学理论语义/模型观(科学哲学中是否在发生实践转向?)相配相融。这就说明,Lee教授的想法不仅有技术哲学上的价值,而且可以用来作为科学哲学上的重要参照,甚至很可能可以从这种参照出发,最终在哲学上真正阐明科学与技术之间的关系及其融合问题。
当然,我作为柏拉图主义者,同时也受到Lee教授融汇技术与哲学之深入讨论的鼓舞,于是还是要指出Lee教授思考中的一个不够彻底的地方——这也是作为对我心中的“柏拉图”的一个辩护,最终为我为什么想用“技术宅”来翻译nerd一词来提供论证。我想指出的是,技术宅vs. 的那个柏拉图或许只是“某种”柏拉图:走出洞穴、寻获太阳只是一个针对寻求真理之认知困难的隐喻,它本身却未必意味着真理就是处于洞穴之外、远离所有人的“太阳”。因此,被Lee教授设置为靶子的那个现代科学下的真理观——那种超卓的数学-物理理想,它未必是一个对真理的准确预设。
对此问题,Lee教授本人的“真理是被发明的”一说提供了某种提示。技术模型、技术范式构成了技术宅们的“宅邸”(而不是洞穴),技术宅在这套“宅邸”中似乎可以不受太阳照耀地自由生活。但是,这种对技术宅生存模式的刻画是否太自我局限了?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技术宅们应该走出宅邸来搞户外和社交生活,而是说,这个刻画需要在隔离技术宅与真理的前提下、论证前者的“宅邸生活”是合理的——但这本身就是一个使技术宅以防御的姿态面对真理、守护自身之生存家园的策略。
然而,技术宅需要这么被动防御吗?技术模型、技术范式的宅邸的确独立自主,但它与此同时还“发明了真理”啊。也就是说,技术宅的宅邸看似造成了内外之别,但其实它完全有能耐将真理拉进宅邸之内,最终造成内外无别。于是,建立宅邸不是为了对其内部提供遮护,它的真正功能是一个由此出发、兼并与实现天下所有真理的“支点”。这样,技术宅们自己就已经生产和代表着真理,那么他们当然就无须、或至少是不需要像出门晒太阳一样地外求,也就无须以“对抗外求是合理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宅邸生活提供辩护了。
写到这里,我想说明的是,我不仅是在为技术宅们出主意,同时也在为哲学的作用提供一个根本性的辩护。经常有人嘲笑哲学是“扶手椅哲学(armchair philosophy)”,这其实就在认为哲学研究者们同样也是躲在自己的宅邸中自娱自乐、不敢出来面对世界和真相的人。于是,在这些嘲讽者看来,哲学与技术宅其实处于同等境地。此外,“扶手椅哲学”与技术宅还有一项关键的一致,那就是之前提到的,那就是在范式中真正有意义的、能够被永恒传承下来的东西并非物理的东西,而是用于思想的、以概念来构造甚至是模型化的东西——你看,柏拉图以另外一种方式回来了。那么,一个顺理成章的类同就是,住在哲学“宅邸”中的哲学宅与技术宅一样,同样可以成为真理的发明者、生产者;哲学的宅邸也就与技术宅的一样,成为了由此出发、兼并与实现天下所有真理的“支点”。
如此“宅邸观”还必定会影响到我们对“何为真理”的理解。如果说传统的观点将真理视为太阳,则我认为“宅邸观”会更愿意将真理——或更准确地说是真理的素材、雏形、元件,当然也包括其自身——视为空气、或其他可以在宅邸内外不断交流的资源要素。宅人们将这些资源要素拉进宅邸之中,运用自身的能力加工、组装、制造、发明为新的真理,再将其释放出去。如此,真理本身就遍及宅邸内外,而宅人们的“发明”也就不会被肤浅地理解为一种任性妄为的闭门造车。
当然,不管是技术宅还是哲学宅,要想准确地收集资源、真正能发明出有益的真理而不是闭门造车的臆想,这还需要具备很强的能力。首先,这时“洞穴喻”依旧有其作用。只不过原来的洞穴喻要求的理性求真方向是超越洞穴内的幻像走出洞穴之外,而宅邸中的洞穴喻则要求超越宅邸中日常生活平平无奇的幻像、抓住这些幻像背后掩藏的不平凡的真实素材。然后,为了进一步说明能发明真理的宅人需要什么能力,我想我有必要再重复一遍Lee教授的观点,以及他本人所起的示范作用:宅人们要像Lee教授那样在智识上极为负责、有较佳的哲学素养且勤于反思自身的工作基础、知见广博;在此基础之上,他们就应该要发挥高度能动的想象力、创造力,以此来主动且不受约束地推动范式(在此就是宅邸自身)的变革。
我认为这才是《柏拉图与技术宅》给我的真正教益:真理在每一个智识与理性高超的宅人手中。我们立足宅中,却依旧可以操控天下,鼎定乾坤。
在本文的最后,请允许我表达对本书的两位译者张凯龙和冯红老师的敬意。两位老师不仅付出了辛劳,更重要的是让我这种非专业技术宅、却又是专业哲学宅的人得以晓畅无滞地阅读本书。我完全没有去核对本书的译本是否真正准确地符合原文,也没有必要做这种事。这是因为这样一种翻译工作的成效,恰恰说明两位老师与Lee教授一样,同样是在智识上极为负责、有较佳的哲学素养且勤于反思自身的工作基础、知见广博的人,足称为宅人们的典范。
编辑于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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