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记丨又十年过去了,不想尝试些新东西吗?
2017年初,提交过《刺杀骑士团长》的策划后,村上的代理回复说:“策划写得不错,有进步。”然后拒绝了我们的报价。
当时我入行还不到两年,但我以为那就是我职业生涯离村上春树最近的一次了。
时隔三年,村上再出新书《弃猫》,而我所在的部门文治也已经进入了新生代。此前我在策划中的职责只是撰写作品分析外加翻译,其他部分由彼时的领导赵老师全盘负责;这一次则变成从我们文治工作室和版权部广集灵感,而后由我来执笔全文。倒并没有因此感受到额外的责任感,只是一如既往地觉得累而已。熬夜译好策划发完邮件时,我想的还是:“啊,这波陪跑总算忙过去了。”
事实也是如此,算上《骑士团长》那一次,我司已经在村上的版权争夺战中陪跑十年有余了。因此,尽管随后日方表示“有意向”优先“考虑”我们,我也没报什么期待,心中的喜悦感完全不及得知还要以个人名义写一封给村上的信以“乘胜追击”时感到的疲惫。
当然,作为一名村上粉,信一定是要写的。这一生除此之外还有多少机会能寄出一封村上肯定会读的信呢?
于是,又一个周一的凌晨,我把写好的信发到版权部同事的邮箱,然后在几周后收到了村上确认授权给我们的消息。

但我至今都不知道村上为什么选择我们。这些年来磨铁实力的增强肯定是其中一方面,但也绝不是外界传言的那样——磨铁给的钱实在太多了。因为我们报的只是每个参与方都绝对出得起的数字,而且从以往来看,村上的授权也不是光有钱就能搞定的。
这也不是个能直接问对方的事,否则就像恋爱初期逼问对方“你到底喜欢我哪里”一样,万一人家发现自己只是一时冲动该怎么办?
思来想去,我决定借编辑手记简要回顾一下我们提交的策划,看看会不会是策划里的某条内容打动了村上。
“我们认为这本书有以下三个亮点。”
策划的开头自然要写清对本书的定位。这部分一般得写到总字数的三分之一。这本书虽然不长但要点突出,帮了大忙。
①村上首次讲述父亲(家族)的过往与自己的成长经历。这不仅是单纯的记录,更能对读懂村上春树起到重要作用。
前一句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本书究竟能对解读村上起到怎样的作用,我在策划里并没能解释清楚。后来读到李敬泽老师给这本书写的评论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村上作品中的迷茫与丧失感就来自他与父亲的关系:
“村上一直遥望着父亲,这个人是否杀过人?他经历了什么?在这样的遥望中,村上形成了他对世界的态度,他的所有小说原来是从这里出发的,他无法信任、无法理解他的世界。”
②如实记录村上父亲所亲历的侵华战争,展现村上的历史担当。
书中记录的历史甚至没有经过删减就通过了审批,真的是难能可贵(只有一处无关紧要的地点信息,因缺乏史料支撑,我们在和日方沟通后做了删除处理)。
③村上直截了当地传递观念:我们注定要和过去一起活下去。
这部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书,核心价值正在于此。不仅是作为名作家的村上的过去需要被记录,也不仅是那段战争的历史应当被铭记,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有义务把自己的过去作为历史的一块碎片传递下去。
村上很少这么直白地传递价值观。既然他做了,就证明他认为这件事非常重要。那我们做编辑的,自然要帮他传递得更广才是。
“本书的基础受众可能不会很广。”
上面虽然说了不少卖点,但基本都面向本就对村上个人有兴趣的既有读者。如何让这本书也能触及没读过村上的新读者,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所以我们也在策划里给日方打了一剂预防针。随后话锋一转:其实书中还是有不少除了作者以外的共鸣点的。
比如自幼不爱学习的村上,讲述了他至今仍被“考试答不出题”的噩梦缠身的经历。那情景就和我做过无数次的噩梦如出一辙。
他对自己处理不好父子关系的解释,也像是帮不擅长和家人沟通的我找好了借口:
“我和父亲成长的年代和环境都不同,思维方式不同,对世界的看法也不同。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果我们能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从这些角度出发,努力修复我们的关系,也许情况会和现在有所不同。不过对那时的我来说,与其再花功夫探索和他的相处模式,还不如集中精力,去做眼下自己想做的。因为我还年轻,还有许多必要的事等着我去做,我心里也有十分明确的目标。比起血缘这种复杂的牵绊,那些事在我看来重要得多。”
忘了从哪里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弃猫》就像是村上所写的是枝裕和式家庭故事。我们后续的许多策划,正是从这一点展开的。

“如果可以,我们想起用一位新译者。”
关于为什么要给村上选择一位新译者——烨伊,而不是沿用林少华或施小炜两位前辈,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了不起的作家,能在被多个译者诠释出不同风格的同时,保持相同的深度。通过更换译者,我们可以证明村上抵达了这样的境界。”
但在最初想定译者时我完全没考虑过这些,就只想要个新面孔,然后就想到并认准了她。
其实在《骑士团长》的策划里,我写的译者人选还是两位前辈之一。这次之所以换人,主要是想到:只会跟在竞争对手屁股后面的话,日方为什么要选我们呢?
而从两位前辈以外选出烨伊——至少对我来说——是很顺理成章的。我和她在翻译上虽然只合作过一次,但她的翻译水平以及日常可见的对翻译的执着,使她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我心中两位最顶尖的新生代译者之一(这我从没对她本人说过)。她的其中一种译文风格也正是我想要的村上译文的样子。
另外,烨伊除了译者身份外还是我的同事,这让她有了很多其他译者不具备的优势,比如时间可控、稿费好谈、随意改稿、方便使唤等。我们也确实借这个机会好好“压榨”了她一番。现在她每天光是帮我们包赠书的快递就要花很长时间,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最辛苦的村上译者了。
当然,在改稿上我也没少折磨她,为一句话、一个字争论上一个小时都很常见。
现在想来,我对曾经自己翻译的书都没有这么一字一句地扣过字眼,不如说我打落生就没有这种细致的基因。那么我之所以如此偏执地修改这份稿件,肯定不只因为我对这本书的敬畏,更多的可能是面对压力时的慌张吧。
作为译者,她无疑也有她的压力。译文被提出质疑的那种滋味我也体会过,并不好受。何况我还有很多无关紧要的纠结。尽管如此,她还是耐心地陪我改到了最后。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说是我选择了她作为译者,而是该感谢她没有放弃我这个编辑。
“我们申请使用策划书以外的插画师人选。”
这句话不是策划书中写到的,而是我们后续向日方提出的申请。
不同于村上此前的《袭击面包店》那类先是被编入小说集,后来又被配上插画单独出版的作品,《弃猫》打从一开始就是文字+插画的形式出版的。对此村上解释说,这篇文字从内容或文风来看很难和他写的其他文字放在一起。因此他决定为这篇文字配上插画,单独出成一册。
所以,插画无疑本书重要的组成部分,插画师也是本书的著作权人,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整本书的风格。
报价伊始,外方就主动表示理解我们可能因某些原因无法使用原版插画,并同意我们自己选定插画师,只要提前把插画师信息写到策划里即可。我们按部就班地执行,却不承想在签约后因不可抗力因素,失去了和我们选定的优秀插画师合作的机会。出版时间紧迫,我却只能大海捞针似的重新寻找绘者。
这时,Alichia进入了我的视线。她非常年轻,画的内容也以可爱系居多,但致密的线条散发着时光淡淡的味道,部分单色线稿上的岁月感更是令我心动。不过这些终究是个人感受,事实是她的旧作中没有一幅作品可以全面地证明她符合我们的需求。这也引发了究竟要不要选择她的争议。最终,我还是固执地选择了她,而她第一批拿出的三幅草稿也彻底说服了我们。

后来看到她提供的自我简介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就在以怀旧和追忆的情感为基调进行创作。也难怪她的作品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时代感。
至于插画的内容,我们避开战争,选择的都是书里村上一家的生活场景。这主要是避免读者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到战争这个噱头上,而忽视书中重要的家族之情。
这本书上市后,有读者发现其中一幅内文图和封面是同一张画,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明暗和饱和度,显得有些奇怪。这完全是我的责任。把封面调亮,是公司面对市场时的选择,是我亲手调的;而内文图保留原貌,则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我们想好了如何把这本小书做成物有所值的商品。”
这本书的体量不大,因此“如何把它做成物有所值的商品”就成了外方提给每一个报价参与方的问题。
作家既然完成了一部作品,作为出版方就有义务努力让更多的人读到它。这世界上又存在无数个作家、无数部作品,这就又向出版方提出了一个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如何控制图书形态、成本、定价,来尽可能地帮助更多的人和书。而答案,就是做编辑,也要做商人。
和原版一样采用文加图的形式、用厚纸、做精装来增加厚重感;使用市场化的设计来吸引大众读者的眼球;原创设计一款手账,通过在手账中设置不同的板块(如“当我谈起家人/故乡/宠物时”)来在增强这本书的回忆属性,淡化战争背景。我们在策划书中写的这些,未必是能让这本书卖得更多的正确答案,但已经是磨铁多年来市场经验的总结了。
我们也不是在一味地堆原材料来提高价格。每一种纸张、每一页的设计、每一块颜色我们都会反复尝试。堆积成山的打样,以及在印刷厂彻夜盯印迎来的黎明,也许可以作为我们用了心的一点证据吧。
设计图书本体的山川,设计手账、详情页等的山葵栗,设计美陈、海报等物料的瓜田,也都在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间帮我们调整细节。很多文件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再改,最后都是我接手源文件继续微调。还有协助拍摄实拍图的书鬼……有了他们的付出,这本书才终于在限定的条件下,成为了一件合格的商品。

“我们一定会找人来推荐本书。”
营销推广方面的策划方案,其实我不用写,大家也都能感受得到。
我本以为读者面对营销动作时远不会像面对定价那么敏感,却没想到在《弃猫》上市初期就收到了不少针对同一个营销动作的质疑:“这本书还用得着请推荐人?”
推荐人是我们在策划中有明确写到的营销方式之一,对作者缺位的外国文学来说更是不可或缺的营销动作。
我们没有资格要求读者们喜欢推荐人这种形式,或是喜欢我们找的每一个推荐人。但我希望大家知道,其实你看到的每一本书、每一样东西,都是有人推荐过后才会出现在你面前的。推荐,并不意味着推荐人就一定比被推荐人高一等。否则,我们编辑又哪来的资格给各大作家写编辑推荐呢?
放下紧绷的脆弱神经,把推荐人评语看作一般的高赞读者评论也未尝不可不是么。
“又十年过去了,不想尝试些新东西吗?”
策划的收尾用了一种非常讨巧的形式。
我们发现,国内首次出版村上作品是在1990年(无论是否正规);2001年上海译文介入,并由此开启了林译本的黄金十年;2010年,新经典打破垄断,施译本问世。而撰写《弃猫》策划书时,距离2010年又过去了十年。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世界发生了改变,读者群发生了改变,能够战胜内心写出《弃猫》的村上无疑也发生了改变。
不论在策划书还是在信中,我都试着向他发问:又十年过去了,不想尝试些新东西吗?
“想!”
或许这就是他心中的答案,或许他仅仅因此就选择了我们。
但无论如何,从《弃猫》这本书开始,村上作品的出版迈入了全新的十年。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