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自由之书

读《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前,看戴从容老师的《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觉得有些困难。因为是解读,所以细节上很精准,比如她提到“与《尤利西斯》不同的是,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尓这回是一个忠诚的妻子,如河流一样滋养包容着丈夫和子女。相反,叶尔委克却是一个不忠实的丈夫,正是他在都柏林城西凤凰公园与两位少女的事情惹得满城风雨,成为整部作品的主要事件。”这是这部小说的梗概,如果没读过原文,对新鲜人物的模糊印象很快就会消失,也会被更为丰富而深入的解读搞得晕头转向,但在读过原文后,伴随这句话而来的有安娜·利维娅如何充满母性、像河流一样包容的句子,叶尔委克如何因与两位少女的事接受审判,还有读过《尤利西斯》后,与其中的主人公布鲁姆和摩莉的比较,它们是如何的不同。
读过乔伊斯的原著后再读这本解读之书,唤醒了许多记忆,那记忆有不久前读《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新记忆,也有更早之前读《尤利西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和《都柏林人》时的旧记忆,还有关于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记忆,以及这些记忆所组成的更新的记忆。也把读这本书时似懂非懂和不懂的东西串联起来,达到了对作品更深入了解的目的,在看的过程中感到非常过瘾。
这本书应该和理查德·艾尔曼的《乔伊斯传》一样,列为理解乔伊斯的必读书目。然而和传记不同的是,这本《自由之书》是2003年戴从容在复旦大学做博士后期间的论文,论文有的东西它一样都不少,却比印象中枯燥的论文多了许多趣味,形式被限制在论文的躯体里,灵魂却超出了论文的局限。
戴从容老师后来成为《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译者离不开当年所做的研究,她曾在博士期间,对照字典和资料,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读完了这本天书,读完后虽然记不住细节和情节,但是有种震惊和狂喜,也正是这份狂喜带来的执念能支撑一个人最终翻译这本书。在《自由之书》中已经有了翻译这本书的雏形,附录一“《芬尼根的守灵》缩写”在我看来就是对原书的试译,尽管她说是对一些解释做的修订,但这雏形的范围已经涵盖全书,非常详细。那时她还说“要如实把《芬尼根的守灵》译介过来,不是一人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如今看,却也做到了大半。
在这本书中《芬尼根的守灵》还不叫《芬尼根的守灵夜》,叶尔委克也还不叫壹耳微蚵,在《乔伊斯传》中《芬尼根的守灵夜》被译作《芬尼根后事》,如何翻译这个书名也让戴从容思考了很多年,她说从情感上更喜欢“芬尼根的守灵夜”,与“芬尼根们苏醒”相比,这一书名更能传递出全书浓厚的历史感和对人类命运的终极思考。而壹耳微蚵的英文(Earwicker)和蠼螋(earwig)相近,对人名的翻译更贴近这一联想。《自由之书》中也出现了当时还不算成熟的翻译,比如原文第一句:“河水流淌,经过亚当与夏娃教堂,从凸出的河岸,到凹进的海湾,沿着宽敞的循环大道,把我们带回霍斯堡和郊外。”到了《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才被译成更优美、流畅的:“河水奔流,流过亚当和夏娃之家,从起伏的海岸,到凹进的港湾,又沿着宽阔回环的维柯路,将我们带回到霍斯堡和郊外。”
据说《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一共使用了63924个不同的单词,乔伊斯自己创造的单词不会少于3万个,面对这些他自创的、字典上根本没有的单词,要找到合适的中文意思来翻译,需要多少琢磨和巧思啊。从《自由之书》中能看到做学问的严谨与不懈,也能感受到从这一步到翻译成书之间,在努力之下所有的进步。我原想说,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戴从容写这样一本《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是得天独厚的,其实是写出《自由之书》的戴从容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是得天独厚的,然而又有什么得天独厚呢,不过是像乔伊斯耗费17年心血写这部著作一样,心无旁骛皓首穷经罢了。
我以前总是惧怕承认读懂了《芬尼根的守灵夜》,这可是一本天书啊,承认它难懂、读不懂才是正常的。我们带着传统的“读懂内容”这一标准去读这本书,却发现它的情节混乱、对话混乱,语言充满着拼接和杂糅,如果有人问你读懂了什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主角的化身就有许多个,人物皆以不同的名字出现,如果不是深入研究,很难说得那么清。然而贝克特说《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基本美学原则是:“形式即内容,内容即形式。”这本《自由之书》便是探讨《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叙述形式,随着阅读,我觉得我最开始想要读懂的方向错了。
令我感到震撼的不是传统小说中的情节,我对这本书的情节可说是一知半解、连蒙带猜,让我震撼的是间或当头一棒的语言,那些用词语连接起来的句子令人目眩神迷。在《自由之书》的解读中,乔伊斯使用了大量外来词、混成词、变形词,乔伊斯使用这些词,不仅是创新——“他打开了词语的所有可能性,不仅打开了已有的可能性,还创造出新的可能性,并且新的可能性还可以无限增加。”同样也是一种反叛“对爱尔兰人来说,英语无疑包含着爱尔兰民族被殖民的痛苦和被征服的屈辱。”因而乔伊斯声称他“已经谋杀了他知道的所有英语。”
在这场狂欢的盛宴中,我能体会到解读里说的“语言的喷涌、抛掷”、“叙述的离题”、“自我的指涉”、“文体的碎片与杂糅”,这些当时在读原文时的弱感应,经过系统的梳理变成了一种强感应。如果我能读懂《自由之书》,那么我可以说我读懂了《芬尼根的守灵夜》,我体验到了乔伊斯想让读者体验的东西,这东西不是它的内容,而是它的形式——“形式即内容”。伊哈布·哈山说:“《芬尼根的守灵夜》是一本宣告旧式读者死亡同时也是被旧式读者宣告为死亡的书。”20世纪的乔伊斯敢写这样一本书,21世纪的我们又有什么不敢读的呢。
我在读《尤利西斯》时仅以为斯蒂芬是乔伊斯的原型,后来随着读其他作品以及对乔伊斯的了解越来越多,发现布鲁姆也是乔伊斯的一部分(见《乔伊斯的含“布”量》),斯蒂芬和布鲁姆的形象是对立的,一个是纯精神上的人,一个是充满欲念的人,斯蒂芬·迪达勒斯是天上的乔伊斯,布鲁姆是地上的乔伊斯,两个乔伊斯的结合,才是人间的乔伊斯。这个人间的乔伊斯就是二元对立的统一。
《自由之书》中说布鲁诺的辩证哲学是《芬尼根的守灵夜》的重要理论支柱,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处在普遍联系和运动变化之中,经过互相转化,形成对立面的统一。因此,对立的双方不是分别存在于两个互不相干的世界,相反是一个整体。所以在乔伊斯用语言创造的世界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一面,而是人类世界的丰富多面,高雅与卑贱并存、葬礼和狂欢混杂,悲剧与喜剧同在。他的作品如他本人一样,充满矛盾和戏剧化的两极,又以某种浑圆的方式将这些特质杂糅在一起。
主人公壹耳微蚵的简写HCE也是“此即人人”(Here Comes Everybody)的意思,在不同的章节、段落中,HCE有着不同的化身,他不仅是都柏林一个小酒馆的老板,从墙上掉下来摔死的泥瓦匠芬尼根,还是向爱尔兰传播基督教的圣·帕特里克,也是在清教革命中血腥镇压爱尔兰保王党人的克伦威尔,是戴绿帽子的国王马克,也是抵御外族侵略的爱尔兰英雄芬·迈克尔……他是人类群体的化身、又是他自己,乔伊斯在这部作品中展现了宇宙的本源,也展示了宇宙的无限。
用语言创造这样一个世界是一件非常具有野心的事,在乔伊斯身上,我也看到了“坚定的意志”和“尽情的放纵”并存。起初我不明白这本书叫做《自由之书》的原因,读着读着发现《芬尼根的守灵夜》确实和“自由”越来越切题。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我确实看到“乔伊斯获取自由的方式不是直接与社会抗争,而是沉默、流亡和狡黠。”《自由之书》中说这种自由仍然是一种低层次的自由,乔伊斯所追求的自由包含着更高的智力要求。“在描绘迪达勒斯的寓意时,乔伊斯谈到两个意象,它们也代表着乔伊斯本人追求的自由的两个方面。一个是‘像鹰一样的男人,在海面上向着太阳飞去’这一意象说的是挣脱社会迷宫的束缚这一层面的自由;另一个意象是‘一名艺术家用大地上那些毫无生气的东西锻造出一个崭新的、在高空中翱翔的、难以捕捉的、不会消亡的存在’代表的是艺术家为自己创造一个自由的世界这一自由。”
幸运的是通过对语言的锻造,乔伊斯在艺术领域实现了这一自由。因而他在写完《芬尼根的守灵夜》后说,“除了死之外我便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在他所创造的语言自由的艺术世界中,成了令人无法望其项背的高峰,这是属于乔伊斯的自由之书。还有一本书,是属于译者的“自由之书”,另外一本,是属于读者的“自由之书”,乔伊斯为译者和读者设置了很多谜题,声称会让学者们忙碌几个世纪来弄明白他的意思,然而无数种意思也便造成了无数种解读,无数次碰壁之后的无数种可能。这大大提升了译者的翻译空间和读者的阅读空间,然而也让我们知道,自由来之不易,通过艰难的攀登得来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愿人人都能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收获快乐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