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故事》：大时代的小赞歌

前两天看了一个美食视频，里面提到了最近很火的沈阳鸡架。其实全国各地哪儿都有鸡架，为什么唯独沈阳的鸡架这么火？沈阳的鸡架有个窍门，要用焦炭来烤，因为焦炭温度很高，能够迅速锁住里面的肉汁，这样烤出的鸡架才好吃。

且慢，焦炭这玩意儿，不是炼钢厂用的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小吃摊上？这就要从二十多年前那场席卷全国的“大下岗”说起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改革进入了“深水区”，大量工厂企业被关停变卖，特别是在沈阳这个老工业基地，原本端着“铁饭碗”的工人们纷纷失去了生活来源，实在馋得受不了，想要吃口肉的时候，都只能选择饭店废弃不用的鸡架——虽然肉很少，但好歹烤熟了还有一丝鸡肉味。

从这个角度来说，沈阳鸡架正是那个年代给我们留下的一道伤痕。

东北不仅有二人转、搓澡、谐星、网红、犯罪和伤痕文学，东北还是共和国的长子，是新中国工业的摇篮，创造过举世瞩目的成绩。目前依然是重要的工业和农业基地，对全国的发展有着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最近几年，随着双雪涛等人为代表的“东北文学”兴起，人们又开始重新审视这段历史，反思当年的是与非。为什么那么多大型国企，仿佛一夜之间就突然不行了？为什么那些勤劳朴实、视厂如家的工人要被用微薄的薪水买断工龄，生活无着？

90年代中后期，全国一盘棋，国企改革带来的阵痛谁没经历过，但在阵痛中沉吟至今的只是极少数东北人。变革中求发展，逆境中求成长的东北人绝不在少数。这本《春风故事》讲述的，就是一个关于国企改革题材的故事。作者赵杨，出身于国企“世家”，祖孙三代都是国企人，他自己既有MBA学位，又长期跟工厂打交道，既熟悉国企的历史沿革，又能站在更高视角上审视制造行业的发展路径，所以他笔下的这部国企改革史，读起来就格外让人信服。

小说中的描写的“江北重型机器厂（简称江重）”虽然刻意隐去了真实地名，但是我们读的时候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它的原型多半就是沈阳的一家老国企。它有过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从建国后开始，就是国家老工业基地的支柱企业。但可能也因为历史过于悠久、过于辉煌，到了故事开始的时候，它已经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的关系网，就像一个小社会。

主角赵心刚，就像是横冲直撞的甲虫，直直撞入了这张密不透风的蛛网。

他小时候生病，江重的一位工人师傅救过他的命，所以他一直都盼望能够进入这个温暖的集体。大学毕业以后，想了很多办法，才终于进来江重实习。然而现实很快给满腔热血的他上了一课，他发现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一心只关心技术、产量、效率，那些工人师傅们，更关心的是“谁跟领导关系好”，以及“你的背后是什么人”——比如说主角赵心刚，一进入工厂就因为和师兄李东星（自己是总厂办公室主任，父亲是负责生产的厂长）走得近，就被贴上了“李家”的标签。

道理很简单，工人都是上班拿工资，干多干少都一样，就算拼死拼活拿到了生产标兵、劳模奖章的荣誉，也不过是说出去好听，人们会尊敬他却不会怕他，更不会巴结他。就跟现在的某些“体制内”工作一样，干得好了没人夸，干坏了还要担责任，人们只会打心眼里“重视”那些位高权重的领导。

在人家的眼里，赵心刚是个傻子。好好的大学生，一进工厂就被派到了最苦最累的生产一线，守着危险的炼钢炉，哪有坐办公室、当技术员舒服？有能力、有水平，能够改进生产工艺，又能怎么样？反正生产多了也不会多发工资。更有甚者，因为当时产销倒挂的现状，每炉钢材900，卖880，每炉都要倒赔20块，最后生产越多，亏损越大，上哪儿说理去？所以当主赵心刚想要改进油枪焦炭化问他的时候，就只有一位古师傅愿意帮他。所以当赵心刚勇敢指出生产事故责任人是谁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理解他。

小说中通过一桩桩一件件鲜活的实例，让人深深感受到，国企改革并不是一句空话，而是那个时代必须要走的一步。只有改革掉那种死气沉沉的“大锅饭”生产制度，才能带来活力。但是平心而论，改革固然必要，工人下岗也不能说不行。但是完全漠视下岗职工的死活，完全没有做好下岗后的安置问题，把一个人甚至整整一家人半辈子的的血汗付出视若无物，让他们这样太难让人接受了。

下岗的人中，就有赵心刚一个。小说的前半部分，他为“江重”付出了无数心血，运用自己的知识和眼光改进了很多生产设备，但最终还是难以挽救危局，最大一场危机到来的时候，他还是代替自己的恩人下岗了。小说的后半部分，他自主创业，建立了一座新型电气仪表厂，默默为“江重”输血，终于等到了困境反转，甩掉历史包袱之后重新出发的结尾。

《春风故事》最让人感动的一点是，作者没有把东北国企衰败的“锅”扣在广大工人头上，在他的笔下，国企工人们呈现出两幅截然相反的面孔。一方面他们工作起来不怕苦、不怕累，卯足干劲儿争当劳模，甚至还有“周大山”这样，愿意献出生命的英雄；另一方面却又被几代人一成不变的平稳生活磨平了棱角，不愿看到一点变数，把大量的心力都放在了琢磨人际关系上。

我觉得，直面这些有着双面人格的工人，承认他们是大时代里的“受害者”，才是客观、公正的态度。

因为种种原因，在大众流行文艺圈里，“下岗”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反映这个年代的影视作品少得可怜，我能想起来的就只有张猛导演的《钢的琴》。另一方面，虽然只隔了一代人，但是当年那场许多工人家庭的大劫难，已经渐渐在人们记忆中褪色了，当年大国企时代的生活更早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少有人站在客观的立场上，讲好东北人立足黑土地谋求发展的故事。问题固然有，但哪儿是完美天堂呢？我相信一个又一个像《春风故事》一样的作品所传递出的东北人乐观豁达、不服输、不卖惨、敢挑战的精神必然会如星星之火点亮和温暖每一个同样走过艰难，但却心向光明的灵魂。大时代滚滚向前，东北这块热土，一定会焕发出新的生机...

但是历史毕竟是历史，是那代人真实经历过的人生，所以当“沈阳鸡架”突然闯进我们视野的时候，就会再一次勾起，关于那段历史的回忆。如果你想要更深刻地理解当年的国企改革和大下岗，就不妨来读一下这本《春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