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杂谈,关于《月亮银行》和我的写作
拖了这么久才开始写这篇创作谈,实在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当然我也能找出好几条虽然真实但看上去很像借口的理由,加班太满、琐事太多、拖延的习惯、剖析自己时的剧烈社恐,等等。在这些之上,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是,我回想了一个多月,只能记得一些故事发生的时机,却不能清楚地回忆起写这些作品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时间轻易地擦掉了那些表层的明确念头,只留下一些模糊变化的印象:以前好像很长时间都想要故意去讲沟通的故事,是从哪一篇开始没有专门去在意这个愿望了呢?最开始好像只能够写和自己很相似的主角,是从哪个人物开始没有这样的束缚了?废稿比例到底是什么时候大幅降低的?诸如此类确实发生了,又没有准确答案的事情。
我似乎尚且保留着以现在的智识和心态去分析自己文本的能力,所以可能,这篇创作谈写不了太多“写作当时怎么想的”这类问题,而姑且可以写一些当下的杂谈吧。下面我就想到哪写到哪了。
这本短篇集收录了我从2018年夏季到2020年夏季两年间的作品。
最早的两篇作品是《落言》和《黎明之前》,那时因为不确定要写什么,所以还是以国内常见的点子科幻作为出发,从一点惊奇来往四面八方扩充故事。本来就对自己在写什么没有足够的信心,加上那又是一个大量补读科幻小说的时期,所以这两篇最早的小说也是最多被说有翻译腔的作品。
《黎明之前》是坐在图书馆里算出来的。在故事背后,有一沓关于行星设计、机械蜘蛛车设计、能量和速度计算的草稿纸,可能在最早的时期,除了数理化之外我还把握不好其他偏小说性的内容。《落言》是在毕业后不久,用全部积蓄去陌生城市上写作课程时期的作品,我坐在一家咖啡馆接受半透明顶棚的夏季阳光暴晒,看见顶棚内侧挂着好些装饰性的书本。文字信息的载体被太阳辐射掩埋,我晒得头昏脑涨。这个场景像幻觉一样打动了我,于是我将之扩展成落言星人,一种张开双臂等待带辐射石头从天而降的外星人。从那次粗浅的尝试之后,我至今一直有在问自己,为什么如此渴望写外星人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还留有一种这样的痕迹是,开头与结尾是靠事后大量的修改来完成的,我在写出开头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两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样的,并在探索过程中产生了远超过故事篇幅好几倍的废稿。我不确定是否每个写作者都会经历这一段“不经济”的过程,所幸,我还是从中得到了一些不可替代的启发: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成为了之后的宝贵经验。写作从浅的层面来说,是什么都可以写的,幻想作品更是连现实的物理法则都可以挑战。也正因如此,只有知道过哪些路是不能走的,开阔的写作才能逐渐收束到有限而清晰的路径上。
第三篇作品是《子弹》,这是我写得最快的一篇,可能是潜移默化里印证了前两篇的经验,这篇的收束性是强的。有一天我在图书馆里翻到一本后浪出版的,马克-安托万·马修画册《方向》,整本书的正文里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个男人和无数的箭头。从打开《方向》到写完《子弹》间隔25个小时,当然中间正常睡了一觉,之后只改过三个错别字。那是我写得最畅快、修改最少的一篇小说,在收稿之前也得到过一些编辑意见,琢磨之后决定不改。一些场景性和感受性的东西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能完整书面化了。
《子弹》的反响意外地好,但我反而越来越惶恐。写作过程畅快、出稿快、反响好,这是一种缥缈的顺利。有过一段时期,我想刻意复现那种畅快,不论写的是什么都好,可那时候我的经验太少,没办法很好地抓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指引自己写作。因此,从那之后的大概十篇小说,我持续在刻意尝试和实验,尝试不同的题材、写法、视角、风格、思路,辅佐知识获取及观察他人。我试图以工程化的比较和论证思路来探索剖析自己。这是一个痛苦漫长的过程,也是最掉头发的时期,因为必然会碰到大量水土不服的写作内容,但我又不甘心仅因为“没有试过这种方法”就妄自把某一片视野变成盲区。
在这中途,有位老师曾经规劝我只写相近题材风格的短篇作品,说这样对新人来说更容易攒够选题篇目并出书,也容易以固定标签的形式快速被更多的读者记住。那会儿我才写了大概四五篇,认真思索了他的建议,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对任何一种成长有长久好处的做法,所以没有听从。“标签”确有其在在市场传播上的意义,某个署名下的作品也许可以在统计意义上贴合一个“标签”,但这都是作品完成之后的事情了,一旦“标签”参与到创作环节,就可能成为创作者监禁自我的镣铐,对尚不能完全把握自己的经验缺乏者尤其如此。
之后整整两年的时间,我的身体比以前更差,同时一些更深的问题长久地困扰我:我为什么写作?什么情况下我会放弃写作?为什么一定是文字,画画行不行?为什么一定是小说,非虚构行不行?为什么一定是科幻类型,纯文学行不行?什么是可以舍弃的?我到底想写什么?为什么执着于外星人?我的盲区是什么?我在乎遥远的他人,如果写社会议题会给我带来麻烦,我是写还是不写?怎么写才能写得好?这些问题一点点冒头,一点点地被思考。它们的答案不会被直接呈现在这篇创作谈里,但确实模糊地引领着我的创作。
这种持续思考的态度在这本书里相对晚写出的作品中,逐渐有体现。比如2019年夏秋写的《月亮银行》,一位老师读完后问我,这是一个以科幻为皮的爱情故事,这种理解准确吗?我的回答大概是:没有什么准不准确,读者怎么理解都可以,我想做的是提出问题,提出“你到底爱她/他/它什么,哪一部份改变之后你就不再爱了”,这种问题大家可能日常里不会特意去想,而只是优先接受了爱的事实;当然这个故事里还提了别的一些问题;我想好的故事不一定非要给出作者心目中的答案,好的故事可以提出问题,读者会有自己的答案。
我是一个不敢把任何答案作为终极答案的人,认为一切都值得在时机合适时拿出来再想一遍。可能这种礼貌的怀疑也算构思幻想故事的一点长处。
最后大着胆子,借最近节目采访里一条问题做结束吧,问题是,“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和一同接受采访的另一位作者拿到这问题都感觉苦手,除了因为它很大、很可能是超过我们知识和眼界的,也因为对新人来讲,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显得僭越。结果没想到,采访的时间最后有点不够了,就只有这条问题没被提出来。事后回想,怕错怕争吵也是一种惯有逃避,何况这个问题确实是重要的。而且按前文所说,这是我平时自己思考时,没有太想到的问题,是我以前的盲区,也就更需要勇敢面对。因此还是把这条不成熟的答案放出来:
- 中国科幻小说的发展最需要的是什么?
- 中国科幻小说近年来涌现了一批比赛和收稿平台,传统文学杂志也开始开放部分科幻入口,这与科技教育发展、文化发展、互联网发展和科幻类型的声势壮大、一批优秀从业者的持续努力当然都息息相关。而结果上来说,我私以为中国科幻小说现在还不算蓬勃,马太明显,好作品很有限,所谓破圈的作品也屈指可数,就连图书分类里都没有科幻这个分类,很多出版社也还压根不做国内原创科幻书。它相对其他类型文学或传统文学,是相对年轻的、仍在摸索中的,科幻之下细分的风格和原型都还需要更多跃出现存轨道的发展。固有的口味与标签,以及建立在此之上的数据茧房实际上是在拉远这个类型与更广大读者的距离。幻想要素是非常好的创作元素,但也不是非要和其他的虚构创作泾渭分明,好小说不常因为它是某个类型而好,也不因为它软或硬或从属某个标签而好,好小说首先是小说,幻想和小说的成分都是重要的。我想对中国科幻小说来说,也许需要更多不被固有习惯所限制的创作思路,需要更多扎实的而非惯性或投机的投入,也需要更多的勇敢的探索吧。
感谢阅读,感谢对抗。故事里再见。
靓灵
20210714清晨,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