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魅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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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祛魅的含义与本质
祛魅一词出自德国思想家马克思·韦伯。在西方国家从宗教社会向世俗社会的现代性转型过程中,“理性”成为时代的呼声,同时期自然科学的发展也渐渐为人类提供了一种非凡的信心,即人与世界的关系可以在人的控制下发生根本性的颠覆性的变化。人不再是世界的一部分或神的产物,而是可以了解世界最本质秘密并征服世界的独立主体。曾经围绕着世界的层层迷雾被科学家运用理性一一驱散,世界对于人类来说也不再是一个充满迷魅或巫术的存在,而只不过是人的理性完全可以把握的因果机制。马克斯·韦伯曾说:“我们这个时代,因为它所独有的理性化和理智化,最主要的是因为世界己被除魅,它的命运便是那些最终极的、最高贵的价值,已从公共生活中销声匿迹,它们或者遁入神秘生活的超验领域,或者走入了个人之间的直接的私人交往的友爱之中。”[1]
理解韦伯关于祛魅的概念,首先则要探讨韦伯叙述视角中的理性定义。关于“何为理性化”这个根本问题,韦伯自己从未给出一个最终的、统一的明确界定,由此也就衍生出后世各种多元的往往彼此抵牾的解释。[2]但总体而言,韦伯的祛魅主要包括以下几层意思,第一,祛魅是指对巫术的祛除。祛魅是韦伯在谈论新教伦理的功能与作用时所使用的一个概念,原意是指新教不同于天主教的地方在于,它排除了通过教会、圣事而获得拯救的任何可能性,把一切非理性的巫术、魔法、神秘主义予以彻底清除。第二,祛魅是指对非理性之魅力和神圣感特别是卡里斯马型领导者神秘光环的祛除。第三,祛魅标志着从古代世界观到近现代世界观的转变,斩断并清除人们内心对于世界运行的内在神圣秩序的依赖,并将人们从这种与神圣秩序的联结中驱逐出去,使人在理性社会中重新寻找自己的安顿之地。
二、祛魅的尽头
在一个混沌的被巫术和宗教驱逐的世界里,祛魅这一概念如一柄精神利刃对传统社会进行了革命,在革命之后却使人陷入新的迷茫和癫狂之中,祛魅尽头所抵达的,并非精神重塑的巴别塔,而是卡夫卡式的循环城堡。
总的来看,祛魅确实是一个进步性的历史事件。其本身的出现与持续作用也符合社会发展的正常过程。但另一方面,在追求祛魅的过程中,依据韦伯的论述,无论是灵魂还是精神都未能拥有丝毫的“自我意识”向度。在工业化及后工业化时代中诞生的鲍德里亚式消费社会和福柯式监狱环境中,外在的世界被符号和商业广告赋予的意义占领,而人的行为乃至思想则被权力顺利而牢固的监控与规训。人被同化成为面目模糊的大众,“外部”已然出现普遍且无比强大的牢笼,而当人转入内在的灵魂与精神希求自我意识的存续时,祛魅却使灵魂变成傀儡,精神也至多只是系统内部的普遍原则。寻求自我意识尚且艰难万分,遑论期望精神能够展现出一种自内之外的突破性力量。
另一方面,在祛魅的构想中,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世界的终极谜团也终将被解开,而在这谜团包裹中的却未必是生命能够承受之重。潘多拉魔盒的不可逆决定了祛魅后的生命个体不仅要回答“灵魂何在”的问题,更亟待解决的则是“如何清晰清醒的与邪恶共存”。斩断了横向的精神链接和纵向的某种神秘的更高层级的同一性后,理性对于“天堂”的剥离却迫使人在变得更加冷漠的同时直视现存的“地狱”。理性的终极指向是人类的解放还是一种反人类的奥斯维辛式的悲剧尚且难存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现代化的大众并非在祛魅中走向成熟和伟大,而是变得更加迷茫脆弱,并且没有足够的理智直面苦难与邪恶。
三、梅洛·庞蒂与身体的返魅
梅洛·庞蒂在《眼与心》中则体现出明显的返魅倾向。通过阐述身体与绘画的特性,庞蒂构建了自己的身体图示概念。身体图式,即是身体在世的存在方式,正是由于人的身体,才有了人类进行一切的艺术实践活动的运动载体与实践中介。透过人的身体,艺术等一切实践活动才被赋予了其存在的意义。[3] 换言之,兰波式的“生活在别处”已经无法成立,因为身体图式概念中的我之于生活,始终是在场者。在书中,庞蒂提到“视觉被纳入到事物的环境中或者说它是在事物的环境中形成的——在这里,一个可见者开始去看,变成为一个自为的、看所有事物意义上的可见者;在这里,感觉者与被感觉者的不可分割持续着,就如同晶体中的母液那样。” [4] 庞蒂试图以此指出我们的视觉本身就存在于观看之中,或者正因为如此,这种看与被看的二元性在身体上的共存,才是观看成立的基础。当我们观看时,必有实物,当实物存在时,必有身体。身体的永远在场使我们走出了祛魅尽头的贫瘠与虚无。当我们使用祛魅这个词时,则意味着,无论对于什么东西,思维也只有通过同化它,改造它,把它转变成思维,才能够思考它。但是观看只是字面意义上的观看而并非转换,它依靠的并非思维改造建构的力量,而是身体与被观看者同在一个维度的时空联系。
梅洛庞蒂提出了一种更温和的观看之道,并非因循传统回归宗教或依赖巫术,也不将信任交付现代科学在定义和理论层面的穷极,而是一种艺术化的身体,一种不回避甚至肯定在场的现象学。是一种用身体解释观看的身体返魅。
四、反思的视角与超越的途径
初读《眼与心》的时候,被导言中提到的“返魅倾向”吓了一跳。在之前的阅读历程中,我尚在“祛魅”的海洋中遨游,在没彻底搞清楚祛魅是何物的时候,迎头撞上了基于此的反对的观点。
在反复阅读和查阅资料的过程中,我否定了自己一开始对于“返魅”的复古主义判断。正如之前在舆论学课程上听老师讲到理论时的警示,尽管理论看起来总是反复流行着,例如沉默的螺旋理论,在冯诺依曼时代是主流理论,后来则出现了大量的反沉默螺旋舆论的研究,而现在沉默的螺旋又再度兴起……看起来学术界只是在做往返运动,但每一个一个观点的诞生,一旦基于对先前观点的反驳与异议,就必定会较之其完全的复古形态而多产生一种反思的视角,甚至在这种反思的视角之上还会诞生超越的途径。尽管不存在任何一种完全成熟的理论,但是粗暴的归类更加不可取。
读完全书,不仅仅在祛魅返魅等学术词汇上有所精进,对于治学的态度也有了更深的理解。而以视觉切入探讨身体在场的视角兼具趣味性和启发性——只是对于目前的我,还是存在晦涩难懂的问题。只愿自己以此勉励,沉心钻研,学无止境而乐趣更无止境。
参考文献
[1]韦伯.学术与政治:韦伯的两篇演说[M].冯克利,译.北京: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48.
[2]姜宇辉.这个时代何以再度唤醒“灵魂”——重思迷魅、祛魅与再魅的理论谱系[J].哲学动态,2019(12):67-76.
[3]梅娜. 梅洛—庞蒂“身体图式”文艺美学思想研究[D].广西师范大学,2019.
[4]莫里斯·梅洛-庞蒂.眼与心:梅洛-庞蒂现象学美学文集[M].刘韵涵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