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溪》:它不值一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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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建议你别太把自己的小烦恼当回事了。‘一个人的痛苦即使再沉重,也会在人群中消散、退却、化作无形’你以为它天大,其实它不值一提。”
假设你是张枣儿,你该对外人如何描述这段充满家庭暴力、情感背叛、狗血闹剧和浪子欺骗的人生呢?这并不容易,因为那不是一个多么不寻常的故事,实际上,关上那道门每个家庭都或多或少经历过(悲哀地),关键是如何去写。如果是平铺直叙,再融入当事者意难平的愤慨,恐怕很容易演变成八点档的狗血连续剧或是调解真人秀什么的。世上最难描述的不是离自己很远的事情,反而是那些身在当下的、曾经沧海的、以致多年后仍活在其阴影下的世界最无法为外人道。或者说,你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你也是这出剧的一员,你处在什么立场,持有过哪些观点,以何种角度看待,曾做过些什么事情……太多的自我,太多的与他人的联结,千丝万缕,层层捆绑,而大脑对伤害的本能回避,一方面保护了你,另一方面也模糊了它。想不起来了,或者不愿去想,抑或想也不想。那么林棹是怎么做的呢?
坦白说,阅读到小说十分之一处我几乎放弃。我被那些凌乱的、跳跃的、难以理解的词语搭配与比喻所困惑、困扰以至于要开始责怪作者的故弄玄虚。毕竟这是一个打着“洛丽塔向纳博科夫致敬的虚构文学”(妈呀,这是谁想出的文案)。好吧,我没有读过《洛丽塔》,也没有读过博纳科夫的任何一部作品,如果我在《流溪》的十分之一处停止,那么未来无论是林棹还是纳博科夫都会沉默在我无穷无尽的书单尾部,落灰、再见。好在故事开始了,也许那些个色块跳跃的字符本身就是为了迷惑读者,让他们放松神经,不知所措,毫无防备,然后突然,飞来一把小刀正中面门,你才恍然大悟,这不是什么优美词句的盛宴,华丽比喻的森林,而是一段血淋淋的经历,以孩子的视角、少女的视角,描绘着最琐碎最邪恶的日常。是的,邪恶隐藏在烟火中,大家只是装聋作哑。精灵般的用词混合着蟾蜍的唾液,还有什么比华丽袍子下的虱子更恶心的呢?落差的力量,林棹用的得心应手。
瞧,她是怎么描述自己被毒打的,以小孩的视角:“只穿一条裤衩的爸爸站在那里,脸上两团红晕上下颠簸,眼珠子一下小一下大,耳洞子呜呜噜噜喷浓烟。爸爸的大拳头嗙嗙嗙嗙把小孩砸扁啦!小孩变成一截弹簧,叮叮哐哐弹跳。小孩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小孩希望妈妈能帮帮忙,可妈妈径直走掉了。爸爸大拳头继续嗙嗙嗙嗙砸。小孩弹簧只好继续叮叮哐哐跳。”
暴力是系统性的,可持续性的,甚至无限延展性的,因为在这个家庭里,妈妈也被毒打,叔叔也被他的哥哥毒打,爷爷也毒打爸爸和叔叔,被打的小叔叔(后生仔)是唯一试图将小孩从她爸爸的拳头下救出来的,可长大后也打他的老婆和孩子,像张枣儿说的,这个家庭的暴力传男不传女。张枣儿和妈妈同为一个男性暴力的受害者,却也从未对对方施以过援手,妈妈轻轻走开,张枣儿把被子蒙上头装睡,然后一个指责另一个“你爸一直想要个男孩”,另一个指责一个“在他第一次打你的时候你就该离婚了”。而其他人面对暴力又是怎么做的呢?爸爸妈妈的牌友在发现爸爸准备要动手打妈妈时轻轻带上门走了,之后在路上两口子不知为什么争执起来,男的把女的在地上打来打去。大人们怒骂张枣儿的小叔叔(后生仔)不工作啃老没出息,种种骂名之下,唯独对他打老婆孩子没有任何意见,“奶奶总是举着拳头喊:不能不工作!却从来也不喊:不能打人!” 哦,这还不是全部,等张枣儿长大,转为少女视角,她又变成了鹰眼女孩,能分辨出任何一个曾被毒打的人,范围之大,令人咋舌。
“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能一下子认出挨打的姑娘。我故作轻松地求证:‘小时候你爸打你吗?’哇啦,全中。它作为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要容易得多。它是一种经历的时候,变得难了。最难的是作为记忆。作为记忆的它是一袋浓茶包,沉在体内,不段染黄原本清澈的水。摆在我眼前的是色调不一的水:有的清澈得骄傲,有的稍黄,有的浓得你望它一眼就失眠了。你看,毫无难度。我担心姑娘当中也有像我一样的鹰眼,于是处处警示自己。我变成舞蹈老师手中的细棒,敲敲自己的下巴,敲敲自己的背,探进水里飞快地搅,好让水质看起来清淡些。” 如此轻描淡写地将血淋淋的暴行调侃出来,看起来还有点自鸣得意,是为什么呢?
因为当事者太过痛苦,泥足深陷,已无法自我表述,只能拉远自己,分裂自己,分裂出一个第三方,以她的眼光一边审视一边以看热闹的心态叙述整件事实,似乎和她毫无关系。语气一定要客观、调侃、甚至轻佻,不能有任何哭诉、倾诉或痛斥的真情流露,哪怕呈现再恐怖的恶都要明亮快乐,还有以跳跃的思绪、语言、比喻、奇思妙想的搭配、想象来为这层血腥的暴力、撕扯的欺骗、冷漠的袖手旁观蒙上一层面纱,只是时不时会在这层柔软的质料中伸出一把小刀划过读者的脸,留下一脸惊悚的血痕,然后笑嘻嘻地继续埋身在那层词语的华盖之下,伺机而动。她是故意的,因为只有以此种手段才能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告诉大家她有多痛,或者你有多痛。
譬如这段大年夜的狗血(想必不少人都经历过“过年”):“后来世界被烟花爆竹炸得起飞、直冲云霄。‘亲爱的观众朋友们!’电视机招呼道,而观众朋友们已经从客厅吵到主卧,妈妈已经砸完一只陶瓷猫、一口小座钟和一个玻璃杯(砸出一条曲径),正试图咬烂窗帘,‘听啊,春天的脚步响在每个人的心头,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是不是神经兮兮的?生活就是神经兮兮的,远比艺术更狗血,”。艺术当然来源于生活,因为它实在没有这种自我想象,只能求助于智人,这种自认为凌驾于万物的笑料。不然,谁能坐在屋子里就想象出父亲有一天带着挺着大肚子的年轻情妇上门示威,还对着亲生女儿暴喊:“老子需要给你交代吗?啊?”
同样,张枣儿对杨白马这个浪子兼软饭男的欺骗也是心知肚明,或者一开始还自我蒙蔽,很快就一清二楚。她对他短信里编(辑)的每个字都深信不疑,甚至在未失身时已看出他是不上相的,轻浮里有一种道德感,多么矛盾的用词和自我安慰。但她还是在替他撒谎,他骗她,她也在帮着他骗自己,因为生活欺骗了她,父母欺骗了她,干脆她也自己动手吧。张枣儿对杨白马以及之后二十多个快乐伙伴的性欲带有主动性和自虐感。她以痛苦为食,因为早已无法消化,干脆就倾泻在他人身上互相凌虐,达到精神上自残的高潮。一群底层互害,张枣儿与同样为精神病人的罗上床,一个恶毒伤害,一个骗钱消失,但他仍同病相怜地告诫她“千万不能让医生认识你的家人,也千万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你病了,他们会直接把你踢进住院部的。”底层互害的还有母女,张枣儿和母亲是被父亲的持久暴力和情感伤害甩入地狱的两只小猫,却还竖毛弓背,勾着利爪向对方呲牙咧嘴。离婚的母亲对身边所有亲眷(除父亲外)都横眉立目,高声叫骂,是这世界一切人都对不起自己才让她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首当其冲的就是张枣儿。因为“你爸爸一直想要个男孩”,“你奶奶因为我没有生男孩而不满意”,无休止地重复,车轱辘地痛斥,祥林嫂式倾诉,丝毫没有顾及到对面那个也是个孩子,还是她奶奶和爸爸都不满意的“女孩”,而她也在同样同等地承受着父亲带来的巨大践踏和创伤。如果张枣儿表现出不耐烦,她就是不孝的、自私的、没良心的、心眼坏的,正如她背地里和所有亲戚抱怨她女儿那样。她是有权力谴责任何人的,因为是她离婚,而你张枣儿凭什么?张枣儿是什么时候疯的,恐怕不是她母亲最终以自杀做最后一击的道德谴责,而是之前,在她母亲无数次地把情感垃圾倾倒在她身上,让她在本已无法承受的痛楚之上再加一把柴添一道油,彻底点燃了她的大脑烧断了她的神经。她母亲可以将一切对生活的苦难宣泄在女儿身上,那张枣儿宣泄在谁身上呢,哦,那些快乐伙伴,不过是吗啡式的一次又一次自残。张枣儿再次拉远距离描述母女之间的“生命无法承受之痛”:
“人是可以凭借一己之力造出一座无边苦海的,妈妈,你就是海女巫,站在海中央呕吐黑色液体,日夜扩充海的体积,我听你哭还不行么,你把意志和灵魂都哭完之后就昏昏沉沉滑入噩梦,换一个地方哭,噩梦的支架很牢,噩梦的薄膜被哭声划得破破烂烂的……一度我支起半边身子,看你在破烂翼膜的覆盖下呻吟、喘息、挪动沉重的头颅,杀人或被杀,受害或复仇,而黎明是斜切入室的,像刀锋,从两片遮光窗帘之间探进来,在我和你中间混乱的褶皱上割出一道苍白的伤口。”
管中窥豹,母女之间的怨念开始逐渐大于始作俑者的父亲,因为他就在那我行我素、翻脸无情、无耻下作,却没有人能拿他怎么办。大家只好去求助、要求甚至攻击弱者,更弱的弱者,这也是《流溪》中女性的不幸与哀叹,是思维惯性里的女性“厌女”。直至书中结局,女性也没有剑指罪魁祸首的男性。母亲杀了自己,女儿杀了更弱小的异母弟弟。这是女性对男性暴力的回应,以自残的、伤害无辜的,盼望着能引起当事者生不如死的痛的,但却也是最无用的。张枣儿的父亲只会短暂地伤心一下之后,离婚、再娶、生下新的小孩,然后打他们,打新的孩子和它的母亲。而这也是《流溪》这部小说有意无意的留白与沉思:女性,到底该如何反抗暴力。
据说,林棹写完这部小说后大病一场,也将它束之高阁多年,之后再拿来看,觉得虽是青春稚嫩的手笔,却是无论将来她变成多么成熟的作家都再无法写出的作品。确实,我从未见过有人仅用寥寥数语便将暴力和痛苦写得如此生动和触目惊心,如黑夜里不知何处飞来的毒箭,扎得人万箭穿心,抬头看又无影无踪。她在拿心脏来研磨蘸笔,血淋淋地在草纸上划来划去,还得意洋洋地举着这幅滴血的《塔希提少女》叫大家来欣赏。谁又或多或少没有《流溪》里的那些回忆,可谁又能像她以这种方式写出来呢?这部小说当年入围了理想国·宝珀文学奖的短名单,却最终败给了双雪涛的《猎人》。当年入围的其他作品多以传统形式写作,而首奖作品也未突破双雪涛的一贯纯熟风格,有时在想,如果当年的评委不是清一色的中老年男性,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假设是《流溪》获奖,那么其写作手法以及小说表达的内容大概会引起更为广泛和热烈的讨论,而女性文学也将更向前迈进一步。只可惜,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在此借用《流溪》里的一段话,来呼吁文学的关注方向,“还有啊,你们聊打的时候,总爱聊那种大的、广大的、巨大的打,一个人对一国人的打,一百人对一亿人的打。你们也应该看看玲珑的、方寸间的、关起门的打。不要看不上三口之家的独裁暴君。做卡利古拉的子民,和做小孩,有哪些方面、何种程度的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