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乐多燕子队诗集》的找法,与一些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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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全书(或至少《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篇)后再阅读本文体验更佳。
村上春树的创作一向讲求虚实相融,这本新的短篇集《第一人称单数》(以下简称《单数》)也不例外。《在石枕上》中无法依靠的记忆与实际留存下来的诗句;《查理·帕克演奏波萨诺瓦》中虚构的唱片与如梦似幻的“真实经历 ” ;《和披头士一起With the Beatles》中走不出回忆的人和丢失记忆的人;《狂欢节Carnaval》中戴面具生活的人,与面具下的真容……它们都成功将读者拉入了虚与实之间的模糊地带,让他们既是一个个第一人称单数,又能以复数的视角来阅读这些故事。
但其中却有一篇显得不大合群,那就是《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文。文中,为了讲述这本诗集的来由,村上不仅以自己真实的人生经历做铺垫,甚至还屡次强调自己的名字,生怕读者不相信这回事儿。
我几乎是以半自费出版的形式出的这本诗集。多亏朋友开了一家印刷厂,才用很便宜的价格印了出来。装帧朴素、带编号的五百本书,我全部用签字笔仔细地签上名字。村上春树,村上春树,村上春树……
可这种过度的写实反而令人生疑:果真存在《养乐多燕子队诗集》这样一部诗集吗?
不瞒你说,其实我早在七、八年前就读过《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中的诗,下面先贴上几首《单数》中没收录的,附翻译。

油浸沙丁鱼│oil sardine 喂裁判, 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我昨天可吃了沙丁鱼罐头, 看得比你清楚多了。 1981/4/10 《养乐多燕子队诗集》

抢分触击│squeeze “三垒与本垒之间,” 赛后大杉选手说道, “仿佛有条北回归线。 是那, 阻止了我的脚步。” 1981/9/2 选自《养乐多燕子队诗集》 ※抢分触击:棒球战术之一。击球手牺牲自己上垒的机会,故意不用力挥棒,而是轻触棒球,打出出乎防守方意料的近距离地滚球,为三垒上的队友创造跑回本垒的得分机会。多在局势胶着急需得分时使用。

查利·曼纽尔│Charlie Manuel 献给查利·曼纽尔 查利·曼纽尔 就像接住 落向雷区中央的手榴弹一样, 接住了右方—— 高飞球。 1981/6/28 选自《养乐多燕子队诗集》 ※查利·曼纽尔:前美国职棒、日本职棒选手。在一九七六至一九七八,以及一九八一赛季曾作为外场手效力于养乐多燕子队,是该队一九七八年首次夺冠的功臣。受他两次离队的影响,养乐多燕子队分别在一九七九与一九八二年跌至倒数第一名。

啤酒│beer 献给神宫球场 “松冈被打出全垒打, 也不是我的错啊。” 那不幸的 卖啤酒的少年如此辩答。 1981/5/16 选自《养乐多燕子队诗集》 ※松冈弘:一九六八至一九八五赛季效力于养乐多燕子队,是养乐多燕子队一九七八年首次夺冠的功臣。于一九八〇年获得“最优秀防御率”称号。但在一九八一年被打出了当年全联盟最多的二十九记全垒打。
这些诗确实都是村上所作,创作时间也都在一九八二年之前,足年足月、八心八箭。只有一处细节与《单数》中的描述不同,那就是……书名。收录这几首诗的书并不叫《养乐多燕子队诗集》,而是叫《在梦中相会》(以下简称《相会》)。

《相会》初版发行于一九八一年,是村上春树与糸井重里合著的超短篇作品集。二人随性列出日文片假名单词(多来自英语等外来语)作为标题,而后以命题作文的形式分头创作出九十八篇(文库版调整为九十九篇)文章,构成了这本书。至于为何要依这种流程创作,村上本人也搞不清楚:“如今想来,这种创想或可说独特,或可说生硬,亦可说是莫名其妙。”就是在这样一本书中,首次出现了“养乐多燕子队诗集”这个词组,以及几首关于养乐多燕子队(以下简称“燕子队”)的诗。
当年的我看完这几首诗并没多想,更从没考虑过收录它们的诗集是否真实存在。如今有了《单数》作为佐证,我反而从这些诗中感受到了三个疑点:
①创作时间
按《单数》中的描述,村上自一九六八年成为燕子队球迷起,至一九七七年——燕子队首次夺冠的前一年间,“连续目睹了次数庞大到几乎是天文数字的败北”,因此开始了诗歌创作。
那段暗淡的岁月宛如穿越漫长的隧道,我独自坐在神宫球场的外场席,一边看比赛,一边在本子上写下诗一类的东西打发时间。
而《相会》于一九八一年出版单行本时,所收录的四首诗全都是一九八一年创作的。五年后,《相会》出版文库版,对收录内容进行了调整,补充收录了一首燕子队的诗,那首诗的创作年份再次与出版年份吻合——都是一九八六年。每次用诗的时候都要随写随发,这是否代表村上几乎没有更早的存货?
②诗的题材
《相会》中的诗,不仅标注了具体的日期,还敢于以比赛中的小概率事件作为题材(例如抢分触击战术因三垒上的选手无法及时跑回本垒而失败),这类诗有办法查证对应的比赛日期,因此不容易在创作时间上作假。
反观《单数》中的诗,不仅不注明创作日期,内容也都十分笼统,几乎不包含可供查证对应场次的比赛细节。让人不由得怀疑这些诗都是为了完成那篇文章而临时创作的。
③诗的格式
《相会》中创作时间最早的诗——也是目录顺序最靠前的一首——《油浸沙丁鱼│oil sardine》的落款,和其他几首并不相同。其他几首诗的末尾写的均是“摘自《养乐多燕子队诗集》”,唯独《油浸沙丁鱼│oil sardine》的末尾没有“摘自”二字。村上会不会在写第一首时还只想着用这个小聪明完成当前的命题作文,等后面意识到这个点子很有趣才开始完善相关设定?

当然,仅凭这些推论就认定名为《养乐多燕子队诗集》的实际不存在,确实有些牵强。于是我继续检索,很快便发现了一篇内附实锤的文章。
日本记者信原一贵在《单数》出版后也对《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之谜产生了兴趣。他就这个问题接连询问了《相会》的共著者糸井重里、燕子队运营者、早年间和村上在同一条街上开店的旧书店老板,以及其他许多旧书店老板和棒球粉丝,得到的答案不是“我认为诗集是虚构的”就是“我没听说过这部诗集”。
信原一贵给出的更重要的证据是,村上曾在二〇〇一年出版的《斯乜尔加科夫对织田信长家臣团》这本与读者的互动稿件集中正言辞地强调:“这归根结底就是个玩笑。现实中并不存在《养乐多燕子队诗集》。这是实话。没有任何隐瞒。千真万确(我可真唠叨)。”(文章链接)

此外,村上还在《斯乜尔加科夫对织田信长家臣团》中表示自己在写完《相会》中的诗之后,还会不时寻找机会继续创作《养乐多燕子队诗集》。这更让我相信《相会》一书可能就是《养乐多燕子队诗集》的灵感来源。也可以说,村上在《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文中对诗集的描述,有可能就是参照着《相会》的情况来写的。
首先从出版时间上讲,《单数》中说诗集出版于一九八二年,在《寻羊冒险记》出版前不久。而实际上,在《1973年的弹子球》与《寻羊冒险记》之间,村上只出版过三部作品:一本是翻译的菲茨杰拉德短篇小说集,另一本是与村上龙的对谈集《慢慢走,别跑》,最后一本就是《在梦中相会》。
此外,村上在《单数》中对诗集还有这样的描述:
说它是凑巧以诗的形式写下的备忘可能更合适些。我桌子的抽屉里,堆着许多形式各异的备忘或文章的片段。即使这些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用处,我仍然保存着它们。
而《相会》也确实可以看作村上的“点子备忘录”。其中《啤酒│beer》一篇里那个道歉的卖啤酒男孩,就在《单数》中有了二度出场的机会。另外,《相会》中收录的《面包│pan》一文,直接改名便成为了二〇一三年出版的插画小说《袭击面包店》;又比如《突然死亡│sudden death》一文中,手握扳手埋伏在街角,为某人送上“突然死亡”的大猿,也是村上钟爱猿猴这一意象的体现;村上在《弃猫》中记录的幼时与父亲同去看电影的经历,同样曾在《炸肉排│cutlet》一文中被提及。更有趣的是,村上早在《相会》的《采访│interview》一文中,便使用自己的本名,讲述了粗心记者采访“村上先生”的故事。因此,我们更不能仅因为《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文出现了村上的本名,就认定它的真实性很高。
正好,关于《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文的真实性,还有另外一个佐证。
村上作为养乐多燕子队的名誉会员,于二〇一三年起便一每年一篇的频率在燕子队官网发表文章。其中二〇一三年发表的《到球场去,为你的主队加油吧》一文,与二〇一四年发表的《摘自〈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文,内容均与《单数》中的那篇有所重合。到了二〇一五年,可能是文章已经接近定稿,村上没有再往燕子队官网投稿相关内容,而是去熊本办了场小型朗读会,朗读的内容就包括《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文。(燕子队官网链接)
那次熊本之旅被村上以游记的形式发表到杂志上,后被收入《你说,老挝到底有什么(假如真有时光机)》一书。文中村上在提到《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文时,用的描述是“短篇小说(一类的东西)”,这也为文章的虚构性做好了铺垫。
写到这里,我的论据就罗列完了。那么诗集究竟存不存在呢?我想说,其实问题的答案不重要。我们猜测它是否存在的这个行为才是最重要的。
我在开头说,《养乐多燕子队诗集》在《单数》一书中是另类的存在。这是因为它的文字间只有真实的气息,却没有虚与实的冲突。只有读者们开始怀疑,虚实冲突才会出现。这篇文章与其他七篇在气息上的相通由此显现,读者因而才能收获品味这本书的最佳方式。
村上在这里就像一个搞恶作剧的年轻人,他仿佛找回了在处女作《且听风吟》中煞有介事地虚构一个名为“哈特费尔德”的作家时的心情,又像是在模仿《查理·帕克演奏波萨诺瓦》中那个编造唱片的青年,策划了这个“《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之谜”。说不定他还真的期待能像《查理·帕克演奏波萨诺瓦》里那样,在多年后真的遇见这本虚构出的诗集呢……
最后,就以这首压箱底的燕子队之诗收尾吧:

星球大战│star wars 很久以前 在银河的另一端, 养乐多燕子队是否曾经夺冠…… 1986/3/24 选自《养乐多燕子队诗集》
这是《相会》一九八六年出版文库版时增补的那首诗。恰巧今年燕子队时隔六年再次夺冠,也让我们和村上一起祝愿燕子队下次夺冠不要来得太晚。
与此同时,也(悄悄地)做好面对失败的准备。
写在无关紧要的最后
我很难说我在这本书的编辑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不是策划编辑,烨伊是;我也不是完全的文字编辑,因为三审三校及质检这些最重要的部分都由叶青老师负责;我也不能说自己是校译,因为总觉得说一本书用了校译,就代表译文本身不够好,而这与本书译文质量不符。算下来,我应该只是个初审编辑吧。
不过,我的事都无关紧要,我想先说一说上本书的事。做《弃猫》时,工作室讨论了编辑的署名问题,鉴于我们是新团队、新译者,为了避免闲言碎语,最终决定极简化操纵:隐去烨伊与栩栩的功劳,只给我一人署名。借这个机会,我终于可以正式感谢他们一次了。尤其是栩栩,在我们大家都离开后还坚守岗位,完成了《第一人称单数》的最终交片。
至于改稿中的故事,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我没记下来多少。我只记得我在开始改稿前对烨伊说,小说这么流畅的东西,改起来肯定比《弃猫》那种需要反复查证的纪实文章轻松——而实际上却因为情感揣摩上的众多细微分歧跟她争论不休。光word里留下的批注字数就得有上万字,更不用说隔两天就抱着纸稿去会议室吵次架的过程中输出的文字量了。期间还遇到了office与wps交替改稿,导致注释全部错位的离奇bug,至今无解。
遇到部分翻译问题,我们用文学争论不清的,就靠画示意图来解决。一向把翻译当成数学题来做的我,在这过程中蓦然有了一种用代数方法解几何题的其妙通感。
注释也是我们遇到的难题之一。哪些注释该舍,哪些又该留,留下来的又要如何排版以保证不扰乱阅读节奏。我们思前想后的结果,就是仅在书中保留有助于理解内容的注释,而其他仅作为知识拓展的注释则全部汇总到独立的导览手册之中。需要注意的是,《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中《外场手的屁股》这首诗后的三则注释为原版注释,为了和编注作区分,我们把它们保留在了正文当中。
此外,为了审这本书而第一次学会棒球规则的我,还曾妄图编写一个简单版的棒球规则指南,以便读者可以更好地理解《养乐多燕子队诗集》一文。结果发现哪怕再简化也需要三四页纸才能写下,只好作罢,取而代之亲自画了一张燕子队主场神宫球场的俯瞰图,以便读者了解村上喜爱的观赛位置(以便创造偶遇)。
最后,这不仅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编辑村上作品,还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用心地初审一本书,甚至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这么长的玩意儿。前路暂且不论,如今我只庆幸自已这一道走来,从不曾是一人称单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