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人还活着，幸运的人已远去

你会因为什么而打开一本人物传记呢？是好奇某个人物的一生，还是为了激发志气、增长见识？小时候读《辛弃疾传》，总是被他“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英雄气概深深吸引，那时候我读的，是辛弃疾和他的人生。后来我才逐渐意识到，面对一本人物传记，我们读的永远是两个人或者说两个灵魂——传主与作者。有的传记作者隐于背后，有的传记作者则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幸运者：一位乡村医生的故事》就属于后者。

传记的书写和阅读，是读者、作者与传主灵魂之间交流的过程。大多时候，我们沿着蛛丝马迹追寻，也不过是打开灵魂的一条缝隙，瞥见其中一点点的光亮而已。“风景是栖居者的生活环境，有时似乎更接近于一幅幕布，人们的挣扎痛苦、成就辉煌、意外事件在幕前一一上演。”开篇这段话似乎在告诉读者：在你面前打开的这本书，不是普通的人物传记——故事在这里只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不要迷信它们，后面还有更多的观察与思考在等着呢。

约翰·萨塞尔是一位乡村医生。他对人生和行医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思考，正是这份独特，让毕业于英国皇家妇产科医学院的他选择在偏远的乡村行医。他不仅关心人们的身体，更对他们的精神痛苦与情感需求做出回应。与其他医生相比，他不单纯治疗疾病，而是深入体察患者精神深处，当患者深受将死、失去、恐惧与孤独之苦，他也“体会着与病人同样强烈的痛苦”，这使他能够成为一个好医生，为他得到了小镇的信任，也让他因此有了更加频繁和无助的力不从心。

究竟谁是幸运者？是日复一日过着平庸生活，在智识、情感和精神上相对贫乏的小镇居民，还是拥有更好教育、社会服务、就业机会的“萨塞尔医生”？以萨塞尔医生而言，他敏锐地观察生活，曾在自己选择的行医道路上获得过鼓舞与肯定，但正是如此，这些曾有的成绩“如今看来仿佛一条条证明他傲慢自大的罪证”。因为身份的便利，他极其用心地为小镇缓解病痛，同时也“窥视”着整个小镇的喜怒哀乐，这是岁月给予他的温柔，也是沉重枷锁。我们无从想象，在这本传记出版的十五年后，他究竟因何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不难理解，与病患的充分共情使他在激情奉献与怀疑幻灭之间拉扯游移。他以一己之力挑起了重担，却也压垮了自己。

至于作者约翰·伯格，他在这里暴露无疑。借由萨塞尔医生的经历，他引入了关于童年与哭泣、职业与价值、生命与存在的话题，如果不是有那些真实照片，你可能会忘了这是一本纪实小说，而跟着他进入形而上的世界中去。约翰·伯格提到了很多医生变得愤世嫉俗或心生幻灭的原因：“当抽象的理想主义日渐磨损，他们不再确定，自己所医治的病人们的生命是否真有什么价值。这并非因他们麻木无情或泯灭人性，而是因为这个社会不能理解一个个体生命的价值，而他们居于其中并默默接受了。”思想与现实无形中得到了印证。但在创作之时，他无从知道这位“浪漫游侠”十五年之后的结局，他只是以自己的角度，“窥视”着“窥视者”的观察。

死亡使关于一个人的所有事尘埃落定。约翰·伯格在创作时，一切是既定的，却也是未知的；而在此时，我们反倒可以有各种猜测。但一个人的选择与价值，是可以被轻易界定的吗？就像作者所说的，“你不能指望着像衡量仓库库存那样，去评价一个人毕生的事业。”

读这本书，起因是看到它躺在别人的书单里。读完之后，很高兴认识了两位想要结交的朋友（对摄影师的了解还不够），也忍不住要去读这位作者的其他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