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中写作与阅读——《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读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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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现代快报·读品周刊》,2021年12月19日B06版,发表时有删减,本推送为完整版)
张新颖的新著《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大概可以视为其《沈从文的后半生》《沈从文的前半生》与《九个人》等系列作品的某种延续与拓展,全书以人物(黄永玉)为核心,因人涉事,由事及文(《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而文中所写人物故事又多有本事可循,由此回荡、往复,生出一派曼妙的复调之感。 一、黄永玉先生的三次“笑” 如果说张新颖《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一书主要围绕黄永玉先生及其生平经历、人事交往与文学创作而展开,那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之一便是书写者与被写者之间的关系,在全书大多数篇章中,张新颖与黄永玉之间都是读者与作者的关系,只有在《黄永玉先生聊天记》一篇中,二人有了切实的交往,这篇文章/谈话也由此成了整本书的节穴。 《黄永玉先生聊天记》一文乍读下来,会明显觉得黄永玉先生谈得多,张新颖老师说得少。这既和此次谈话多少带有点“访谈”兼及“聊天”的双重属性有关,也涉及到两位谈话者各自的性格特点与表达方式。而在《黄永玉先生聊天记》这篇谈话中,最精彩的部分当然是黄永玉先生的妙语连珠和张新颖老师的补充、对话,用书中的话来说,即是“谈话如流水,流过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第23页,后文同)。 除此之外,文后“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二日整理完稿”中的“整理”二字也颇值得关注,即除了如实记录二人当时的谈话内容之外,作为文章作者与谈话“整理者”的张新颖是如何“整理”和书写这场谈话本身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虽然文中谈话间“穿针引线”性质的文字并不多,但却可谓句句匠心独运,比如张新颖在谈话中曾三次写到黄永玉先生的笑:一次是关于感谢的问题,“黄先生笑起来,却也不是轻松地笑”(第32页);另一次是谈到自己年轻时能射雁,“黄先生笑了,有些得意”(第35页);还有一次是说起自己曾经在意大利“行医”救人时,“高兴得现在讲起这些事,还哈哈大笑”(第44页)。这三处关于黄永玉“笑”的不同书写,一方面当然是源自于当时聊天现场张新颖的切身感受与事后回忆,而在另一方面,用最简单的笔墨,勾勒出黄永玉笑的具体状态,再结合前面所谈的内容,一番意在言外就由此而生了,这也正是作为观察者的细致与作为整理者的用心。 二、细节的复现与回荡 之所以称《黄永玉先生聊天记》为全书的节穴,除了二人亲自见面及这篇谈话本身的精彩之外,还在于全书后面几篇文章中多少都能看到“聊天记”的回响与呼应:比如书中同名文章《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中提及黄永玉先生读张新颖老师《沈从文的后半生》的感受(第61页);《与谁说这么多话》以小说《朱雀城》“八十万字,才写到十二岁,少小离家。怎么有这么多话要说?这么多话怎么说?和谁说?”(第69页)作为开篇;《少年多谢相遇的世界》中对小说《八年》写到分别场景时,“序子说了又说,父亲一声不响”的独到观察与精彩分析(第107页);《汪曾祺和黄永玉:上海的事情》一篇中写汪曾祺1947年给沈从文的信中对黄永玉的称赞(第124-126页),以及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对这段回忆的再现(第121-123页);《一个传奇的本事续》中对于“黑画事件”的还原;《这一部作品和这一个读者》中对于陈渠珍、沈从文、黄永玉与湘西凤凰及中国传统文化之间关联的勾勒(第160-161页)等等细节都能在《黄永玉先生聊天记》一篇中看到绰绰约约的身影,有的是谈话中点到为止,后文中具体展开,有的则是黄永玉先生曾经详细谈起,而后文又以张新颖老师的视角重新补充提及,给读者形成一个完整的印象。甚至于李辉老师为整本书所写的序言《“黄永玉是个小天才”》一文也是以张新颖于二〇一四年八月去拜访黄永玉这件事作为开篇。由此,《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一书中所收录的十一篇文章(含《序》),表面看来只是围绕黄永玉与《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所写的系列谈话记录与读后杂感,但实际上却被这千丝万缕、枝枝蔓蔓,彼此呼应、指涉、复现的细节紧密联结在了一起,让人读来常有似曾相识,却又互为诠释,终致顿觉豁然开朗之感。这些文章,也由此凝聚为一本书。而真正使之得以凝聚的,除了前后呼应、往还复现的写作技巧之外,更在于流淌于其间的文学与文化传统的力量。 三、在传统中写作与阅读 整本《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分明是收录了张新颖老师与黄永玉先生的交往,读《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感受,对李辉、周毅等关于黄永玉传记或评论的“再评论”等文章,但书名偏叫做“沈从文”看“黄永玉”,不禁让人产生几分好奇。我想,这里面可能有如下几层意思: 第一,是源于黄永玉先生自己的创作谈,他曾在谈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写作过程时说:“我感到周围有朋友在等着看我,有沈从文、有萧乾在盯着我,我们仿佛要对对口径,我每写一章,就在想,要是他们看的时候会怎么想。如果他们在的话,哪怕只有一个人在。比如如果萧乾还活着,我估计他看了肯定开心得不得了。表叔如果看到了,他会在旁边写注,注的内容可能比我写的还要多。”(转引自第72页) 第二,是沈从文与黄永玉之间的密切关系,作为沈从文研究专家的张新颖老师对此可谓再熟悉不过,这一点也自不必多说。简单来看,除了亲戚血缘之外,还有两人都生根生长于湘西这片神奇的土地之上、小时候都更迷恋翻阅自然这本“大书”的偏好、都有过少年看杀头的经历等等。此外,还有《长河》与《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在某些精神深处的一致性和延续性,特别是“黄永玉万分惋惜和感慨《长河》没有写完……长长的《无愁河》,会弥补这个巨大的遗憾,为表叔,为自己。”(第75页)以及沈从文1971年6月寄给黄永玉的短篇小说《来的是谁?》,“写的是黄家前传,黄永玉家世中不为人知的神秘部分,作为一部大作品的引子。这部大作品没有写出来,从信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相关的信息和这位老人的构思”(第58页)。由此,《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似乎既可以视为对于《长河》“未完成”遗憾的某种弥补,也可以看作是小说《来的是谁?》,甚至散文《一个传奇的本事》背后所隐藏的那部“大作品”的实现。 第三,即是源于某种对于传统的追溯。这种传统不仅如书中直接所说,从陈渠珍、沈从文到黄永玉,更包含书中已呈现却未说明的《传奇黄永玉》一书的作者李辉、写过《沈从文的后半生》等多部学术传记专著的张新颖,以及《沿着无愁河到凤凰》的作者周毅等等,都可视为对这一传统的继承和延续。进一步来说,这一传统还可以从汪曾祺评价黄永玉的特质是“对于事物的多情”(第104页),一直延伸到沈从文关于“有情”与“事功”的矛盾。由此,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书中所说:“写作,也是唤回表叔与自己对话的方式。”(第59页),以及“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这个假设,却有着极其现实的重要性,不是对于已逝的人,而是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活着还要写作的人”(第60页)一句话的真正内涵,即在传统中写作与阅读,为的不仅仅是确认传统本身的存在,更重要的在于从传统中吸取抵抗现实的力量。 而如果尝试将这一传统“坐实”来看,即落脚在人与人之间的具体“关系”上,这其中就包含沈从文、汪曾祺、黄永玉、李辉、张新颖、周毅等几代人之间的亲身交往、书信往来、文学写作与阅读,以及精神深处的共鸣。“但一定不是说世俗意义上的‘关系’或‘小圈子’,而是说任何人之间的互动和呼应,但这一句话也显得过于坐实,还是古人说得好,‘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第161-162页)。 由此,重述一下本文开头并不完整的线索勾勒:《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不仅是张新颖此前关于沈从文学术传记写作的某种延伸,更是对由沈从文、经黄永玉传承下来的“有情”/“多情”传统的继承。而书名“要是沈从文看到黄永玉的文章”,似乎也可以叫做“通过黄永玉能看到沈从文”,或者说作为读者的我们通过阅读这本书里的文章,能初步触摸到那个“有情”传统背后的人、事、文与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