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断裂与命运的无常——论《迷舟》的时间叙事
正如罗兰·巴特所说:“小说是一种死亡,它把生命变成一种命运,把记忆变成一种有用的行为,把延续变成一种有方向的和有意义的时间。”先锋叙事就是要极力与这种死亡抗争,由叙述故事情节转向创作主体内心的深刻体验,来消解传统叙事模式的因果律。内心世界的丰富体验是一种意识的流动,最直接地就体现在叙述时间的分裂、错位上。作家试图消除时间的连续统一性,用飘忽不定的“记忆”构建“真实”,用空白的“断裂”体现“存在”,使得故事本身走进了一个命运的迷宫。以格非《迷舟》的时间叙事为例,通过分析创作动因与文本中的“时间”,我们可以看到他高超的叙事手法以及背后对个体命运危机的关怀。
一
小说的叙事结构是关于作家“怎么写”的问题,它来源于作家对当时时代基本形态的判断与把握。20世纪80年代,面对“十七年文学”及“文革文学”的退幕,加之改革开放后带来的文化思潮冲击与历史转型,在新旧思想的碰撞下,使得文学艺术形式也发生了巨大变革。一些作家开始采用新的写作范式与话语权来发声,斩断了与传统文学的联系,以激进的观念、方法来解构和建构文本,由此形成了昙花一现的“先锋派文学”。
时间与空间是文本叙述的两个基本要素,在“先锋”思潮影响下,《迷舟》在时间叙事上体现了“先锋性”。《迷舟》于1986年发表,为格非继发表《追忆乌攸先生》之后的创作,是一篇具有着浓郁抒情风格的短篇小说,它的出现奠定了格非作为“先锋小说家”的地位。在谈到《迷舟》的写作初衷时,格非承认他正关注着“不可知的命运和时间的思考”,并说:“我希望通过一个传统的有头有尾的故事来表达我对时间的思考。”这里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把故事本身讲好,二是对时间的考虑让所传达的精神内核也更为形而上。这种对“时间的思考”,在《迷舟》中直接性地体现在了故事的时间叙事式上:以萧旅长死去的前七天时间为叙述轴心,通过萧零散的记忆碎片拼出故事的发展脉络,其关键情节时间的“断裂”又构成了小说叙述的“隐秘逻辑”。
短短“七天”,萧是如何一步步踏入死亡? “时间”成为了小说中时空发生扭曲的关键因素,它颠覆了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使故事不再具有时空的统一与情节的连贯,让小说文本显示出可能性的开放张力。 二
《迷舟》以1928年的北伐战争时期为叙述背景,围绕棋山守军萧旅长奉命前往对岸的小河村落侦查敌情这一事件为主线索。在途中,他意外地接到了父亲的死讯赶回奔丧,节外生枝地又产生了与杏的情爱纠葛,最终戏剧性地死于警卫员的枪管下。格非严谨地用“七天”的时间片段拼凑起了他的悲剧命运走向。
首先,“记忆”的书写构成了《迷舟》时间叙事的主干脉络。由于“记忆”的随意性和主观性,它可以让叙事的时间节奏变得丰盈而跳跃,也给故事蒙上奇诡的色彩。作者将整个叙述时间控制在了“七天”之中,而故事发生的时间跨度却是从萧的少年时代到他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大量的“记忆”就充当起构建当下“真实”情境的功能。从接到父亲死讯的那一刻起,他就“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写诗的欲望”:他回忆起童年的村庄、父亲母亲的形象、哥哥的出走。这些回忆交待了人物童年的经历,让叙事视角从当下的战争的残酷现实转移到过去的虚构时光,并让叙事蒙上了舒缓诗意的节奏。直到杏的出现,让他“想起了那天午后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飘飞的时间”,彻底唤醒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情爱困兽。记忆深处“在榆关过的那个炎热的夏天”和杏那“那温柔而迷惘的目光”不断穿插在他所处的现实中,诱惑着他前往榆关,堕入原罪的快乐也正走向死亡的祭台。这些碎片化的虚幻记忆,切切实实地贯穿于萧的人生,并无形之中决定着萧的思考、行为,指向萧命运的走向,形成了诡异的情境。
其次,关键情节的“断裂”拓宽了《迷舟》时间叙事的发展方向。“断裂”意味着叙事时间为零,它让叙述的时间链条在推进中发生了中断,留下空白任由读者遐想其“存在”。在小说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隐去了萧在“第四天”去榆关的这一重要线索,“萧像是梦游一般地走到了杏的红屋里去”,“傍晚的时候,涟水河上突然刮起了大风”。寥寥两行字,却让人物的命运扭转走向悲剧:杏被阉割送回了娘家,萧最终被杀的原因也恰恰是这天去了榆关。然而,“在榆关”是没有具体时间长度的,究竟发生了何事也是模糊的。至于三顺为什么放走了萧,作者也只是用了两个“也许”,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又在因果逻辑上产生了“断裂”,把萧的命运转向了另一条不可知的道路。另外,在最后对萧死于六发子弹下的悲剧处理上,以警卫员“非常认真地打完了六发子弹”作为戛然而止的结尾,颇有“零式结尾”的意蕴,让读者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让故事行云流水地结束。我们会想由此到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在“断裂”的空白中,那所没有表现出来的、隐藏于显在“冰山”一角的“深海”底下究竟是怎样庞大的瑰丽?萧躲过了三顺的杀害,却意外地死在警卫员的枪下,究竟是偶然还是命运的必然?他的死亡是否也暗示着他的所属军队即将战败?这些空白产生了被读者多重阐释的可能性,从而最大限度地拓宽了小说文本的意义时空。
三
《迷舟》的叙述时间是开放的,感觉也是交叉的,这就给读者带来了阅读困难。那么,格非通过这样的时间叙述,究竟想要给读者呈现出怎样的主旨?
其实,格非不过是借助叙事话语来呈现个体命运不可知性的客观事实。读者对《迷舟》主旨的探索过程,仿佛就如剥洋葱般“剥到最后往往一无所有”,任何猜测都是徒劳的。这种费尽心思的努力也更像一块投入深井而听不到水声溅起的石子。萧悲剧的构成似乎只能怪他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无论是马三大婶的信息透露,还是萧母的无意之言,似乎都不是推向他悲剧的必然因素,但它们却确实又在无形之中推波助澜。人的命运究竟能不能由个体自身掌控?这是萧的悲剧带给我们的思考,作者并未给出清晰的答案,那些暗示也如那道人说的“当心你的酒盅”一般无法解释。
正如警卫员没有给萧解释的时间,命运同样也不会被赋予重来的机会。又或许,“先锋派文学”本身就是拒绝先谈论意义,在消解意义的过程中给了又给了文本无限解读的可能性。但无疑,这种时间叙事的技巧本身构成了格非小说独特的风格,使他的先锋小说渗透了虚幻与宿命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