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是一种行动,不是一种哲学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是一本专为深入研究《传习录》思想的学者们准备的案头书。

本书编者陈荣捷先生综合了中、日十余种《传习录》版本,经过细致的考证之后编注为本书,书中不仅最全面的含括了王阳明《传习录》全文,同时还收录了中、日学者的许多精彩注释和解读,因此陈荣捷先生的这一版本也被公认为最权威详尽的《传习录》版本。
王阳明这个名字我们都不陌生,《传习录》也往往有所耳闻,但真正读过《传习录》原文的人却并不多,而能透彻理解其中含义的人更是寥寥。
《传习录》由王阳明弟子们收录而成,记录了王阳明与弟子们的问对记录,弟子们多以《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中的内容来询问王阳明,王阳明也对此作出解答;同时包括朱熹、陆九渊、二程在内的大儒们也是《传习录》对谈中经常提及的内容。
《传习录》的书名源于论语中曾子所说的“传不习乎”,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注解称“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王阳明的弟子徐爱以及薛侃都曾提及这种说法。
《传习录》书名的解读事实上就已经揭示出了本书的核心:《传习录》不是一种形而上学的哲学思想,而是一种熟之于己的行动。王阳明思想核心的“知行合一”正在于此。
老实说,《传习录》原文并不好理解,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存天理去人欲,这些名词我们或许都听说过,《传习录》中也曾反复提及,但看书的时候还是会把我们绕的晕头转向。
但王阳明在解答弟子疑问的时候,也曾反复强调,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上述说法和名词,而在于实际行动。
《传习录》中有言,“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换句话说,王阳明思想的最精妙之处,是语言难以准确表达的,文不逮意,只能通过自身的实际行动去体会。
事实上不光是王阳明的思想具有这种特征,自孔子始的儒家思想往往都是如此。如果我们去看论语,会发现孔子在其中一直在谈论“仁”这个话题,但到底什么是仁呢?孔子很少给这个字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这正是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最显著的不同之一,西方哲学往往强调概念和标签,而中国哲学的重心并不在此。华杉在解读《传习录》时提出,王阳明“关注的是对个体的教育效果,而把不是建立学说本身”。中国先哲们想留给我们的并不是一种思想学说,而是一种行为方式,一种做人做事的准则。
因此想要理解《传习录》,只是在文字上深究无异于缘木求鱼,《传习录》中就点破了这一点,“良知本是明白,实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只在语言上转说转糊涂”。
如果不把王阳明的思想体诸自身,那《传习录》就失去了它的价值。王阳明弟子徐爱在编录先师学说时也特别强调了这一点,“吾侪于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体诸身,则爱之录此,实先生之罪人矣。”
那王阳明的学说要如何运用到自身行动上呢?核心在于“格物致知”“存天理去人欲”,说法虽然不同,但实际是一样的。

这两个词我们或许听说过,但在王阳明看来,做学问最忌讳的就是道听途说。在道听途说中往往失其原意。
先来看格物致知。格物致知出自《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格物致知是其中的根基。那到底格物致知是什么意思?又该如何格物致知? 朱熹认为,格物致知意在探究事物,求得事物的原理,天下之物莫不有其原理,我们不能穷尽这些事物的原理,就不能全知。
后世对于格物致知的理解也沿袭了朱熹的说法,“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则而总结为理性知识”。
但王阳明不这样认为,他年轻时践行朱熹的格物致知去格竹子,但毫无所获。于是他认为格物致知的“知”不是知道,而是知善恶。于是他提出了自己的学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心之本体是无善无恶的,而意之动,也就是在人欲的趋势下变得有善有恶,所谓良知(天理)就是知善知恶,格物则是要去除恶念,恢复心之本体。
这个解释中也包含了“存天理去人欲”的理念。这也是王阳明在《传习录》中论述的核心问题之一。
王阳明曾说,“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我们要学圣人,就是要“去人欲而存天理耳”。这和知识才力无关,只是要“致良知”罢了,可惜后世学者往往误解其意。
《孟子》中所说的“人皆可为尧舜”也是这个意思,是说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好人,成为圣人,而不是说每个人都能为富且贵。
钱穆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无疑也受了王阳明思想的影响。
王阳明又说,“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
由此可见,我们很多人对于“去人欲存天理”的理解实在过于偏颇。
去人欲只是要去除私心杂念,存天理则是要恢复为善之心,持之以恒,人欲日消,天理日明。我们也就实现了格物致知的追求,实现了“人皆可以为尧舜”。
正是因为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才需要格物致知之功,需要存天理去人欲,这是普通人和圣人的区别所在。
理解了这些,我们就会明白王阳明“知行合一”的意义所在。在王阳明这里,知行本是一体,“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和行不能离开对方独立存在。
正因如此,王阳明才反复对其弟子强调,“诸君听吾言实去用功,见吾讲一番,自觉长进一番,否则只作一场话说,虽听之,亦何用?”
重点并不在于纠结王阳明学说的逐字逐句,而在于自己实际用功。

因此我们会发现《传习录》中很多内容都是翻来覆去重复说,似乎没什么新意。但即便是重复的内容,每次听到都会有不同的感悟,行动上也有新的内容,“自觉长进一番”,这才是王阳明对弟子的期望所在,也是我们现在读《传习录》最大的收获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