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河水鬼 三

好像是在黎明張曼玉主演的電影《甜蜜蜜》裡。導演加入了一個片段。一群人圍觀電視。正在直播宇航員阿姆斯特朗的月球行走以及說出的那句有名的話。看到荒涼的月球表面根本沒有廣寒宮。根本沒有桂花樹。根本沒有蟾蜍。更不要說奔月的嫦娥伐桂的吳剛。現場一片唏噓。過了那麼久的中秋。吃了那麼多的月餅。讀了那麼多的詩詞。一下子變成了虛無。原來我們終於抵達了神話世界終結的時代。這一幕給我很深的印象。
小說家們承續傳統接著寫些奇幻小說。大約也是想繼續保有一種想像。用文字來重建樓臺。不過畢竟是回不去了。張中行先生《負暄瑣話》裡有一篇《神異拾靈》。我以為是由舊入新的階段裡具有標志意義的一篇文章。在學理層面宣告了神異事件的最終消退:
“親自經歷的‘異’。當時以為真的只有兩次。一次是祖父病重。家裡慌作一團。夜裡二更左右讓我到東邊一二里的鎮上去買藥。我去。路過鎮西門外往南的大橋旁。聽見橋那裡有人說話。一個問什麼時候前往。另一個說後半夜。我那時候還迷信。聯想到祖父的病。覺得毛骨悚然。很巧。祖父就真在這一夜死了。
另一次。是聽說夜裡村南野地常有狐仙燈出現。我也去看。幾個人立在村邊向南了望。等了一會。忽然一個圓亮光。如人頭大小。離地面一兩丈。自西向東。平穩而很快地流動。走了很遠才消失。
連瑣。黃英之類的‘異’終於沒有遇見。很遺憾。不久就離開家。到外面上洋學堂。離黑臉周倉越來越遠了。仍然喜歡雜覽。可是讀物換了另一套。絕大多數是務實的。即西方傳入的新知識。包括各個方面。由講天界的哥白尼到講生物的達爾文。時代也長得很。由亞里士多德到愛因斯坦。總之。上天下地。五花八門。合在一起。象是可以一言以蔽之。是告訴我。己身和己身以外。即所謂我們的世界。原來是這麼回事。
我們是住在象是有嚴格規律的世界裡。這樣的世界。規律之上有個‘大異’。就是為什麼會有規律。是直到現在我們還不清楚。規律之下。什麼‘異’也沒有。月出日落。水流就下。吃飯睡覺。由幼變老。直到人死如燈滅。一切都是乾巴巴的。有時遇見象是異。其實用科學知識一解釋就毫不希奇。大自然鐵面無私。想找奇跡。沒有。想跳出去。不可能。
這是科學。科學是進步的。既已進步。退回去總是辦不到了。但是遐想之情卻難於完全破滅。因而有時候想到少年時期心中的‘異’。化為空無。未免有些惋惜。有兩件事可以說明這種惋惜的心境。
一次是四十年代初。當時住在北京鼓樓以西。東鄰是個佛寺。寺前有個常常淹死人的池塘,因而有水鬼找替身的傳說。有一天。我中夜回家。遠遠看見一個婦女坐在寺前的道旁。背對著池塘。如果在昔年。我會相信這是《聊齋誌異》的‘異’。大概要很怕吧。可是還是科學知識佔了上風。我確信她不是鬼。於是平靜地從她身旁走過去。這‘平靜’表示神異世界的消亡。
另一次是七十年代。住在北京西郊。地震之後。獨自住在湖邊的地震棚中。夜裡。明月窺窗。蟋蟀哀吟。境界正是《聊齋誌異》式的。可是棚外總是寂然。很無聊。曾謅一首打油詩云:‘西風送葉積棚階。促織清吟亦可哀。仍有嫦娥移影去。更無狐鬼入門來。’狐鬼不來。心情枯寂。我不禁想起兒時所見的狐仙燈。只是現在。即使看見。我也不信它真是狐仙所變了。”

那麼談鬼說怪還有什麼意義或價值存在。由鬼總可以說到人上頭去。民國廿五年知堂有一篇《說鬼》。收在《苦竹雜記》裡。把談鬼的趣味還是放在從中可以見人的實際上來:
“我這裡說有意思。實在就是有趣味。因為鬼確實是極有趣味也極有意義的東西。我們喜歡知道鬼的情狀與生活。從文獻從風俗上各方面去搜求。為的可以瞭解一點平常不易知道的人情。換句話說就是為了鬼裡邊的人。反過來說。則人間的鬼怪伎倆也值得注意。為的可以認識人裡邊的鬼吧。我的打油詩云。‘街頭終日聽談鬼。’大為志士所訶。我卻總是不管。覺得那鬼是怪有趣的物事。捨不得不談。不過詩中所談的是那一種。現在且不必說。至於上邊所講的顯然是老牌的鬼。其研究屬於民俗學的範圍。不是講玩笑的事。我想假如有人決心去作‘死後的生活’之研究。實是學術界上破天荒的工作。很值得稱贊的。英國弗來則博士有一部書專述各民族對於死者之恐怖。現在如只以中國為限。卻將鬼的生活詳細地寫出。雖然是極浩繁困難的工作。值得當博士學位的論文。但亦極有趣味與實益。蓋此等處反可以見中國民族的真心實意。比空口叫喊固有道德如何的好還要可信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