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以及在人性与兽性之间萌芽的他们
——写给一九九一年借阅《萌芽》的书友的一封信

书友(根实、珍、宏伟、红莹)你好!相隔三十余年,能与你共读法国文豪左拉的长篇小说《萌芽》,我颇感荣幸。徘徊在偌大的图书馆中,我于书架一隅觅得此书,掸去表面的薄灰,抚摩着褪色已久的封面,翻动着残缺不全的暗黄内页,不时触及上面散布的灰色霉点,在仍牢固粘连在末页的借书登记单上看见活字图章戳印的遥远日期和当时的你签下姓名的潇洒笔迹,实在忍不住惊叹缘分的奇妙。若在那之后的岁月里你无暇回首此书,任凭关乎它的印象在脑海中渐渐淡去,你大可不必遗憾,我相信你只需向下阅读寥寥数行便可将那记忆全然唤醒,因为《萌芽》是一本可与生命相融、难以遗忘的书。半月品读,略记所思;合上此书至今,我依旧心潮澎湃,便将其化为纸上几页文字,愿与你聊作分享、回味。
此书共有七部,我所借得的那本历经漫长岁月幸存下来的纸质版第五部之后全然失落,于是我不得不求诸网络将其补完,不知当时的你是否见证了它的结局。小说从男主人公艾蒂安因失业流浪到蒙苏矿区写起,至他再次被解雇而受革命战友召唤前往巴黎告终。期间,艾蒂安在矿区谋生,在熟视和饱尝矿工生活的艰辛之后,富于反抗精神且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熏陶的他决定带领众人通过罢工向资方提出改善待遇的要求。然而,在工人家庭饥贫交迫、援助微薄的生存境况中,在资本主义的利诱分化和血腥镇压下,斗争队伍内部出现分歧,暴力冲突引发伤亡,罢工无可避免地走向失败。艾蒂安自身仍前行在成长为合格工人领袖的道路上,屡遭迷茫和碰壁,时常陷入挫败感和自我怀疑之中;直到最后被困矿井数日、死里逃生之后他才彻底觉醒,拥有了无坚不摧的革命信念,并重新回归正道。现在那史诗般的恢宏故事一定在你眼前再现它的全貌了吧?那么,我们来谈谈那些烙印在心底的细节。
你大概会记得,在小说中,矿井被描述为一头吞食人肉的饕餮巨兽,小镇上的居民因依矿井而生而沾染上动物的特征,更是因非人的过劳而被异化为兽类。女工斐洛梅“是个瘦弱、苍白、面容像只绵羊似的咯血的姑娘”,焦脸婆“一双眼睛像猫头鹰那样吓人”,运煤的卡特琳“臀部沾满了煤末,肚皮上也尽是污泥,简直像拉车的骒马一样,弓着腰,四条腿向前走着”,男性矿工“在黑暗中工作,费力地伸直像猴子一样弯着的脊背,变成茶褐色的四肢,在沉重的捶击和嗨哟声中,累得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在左拉自然主义的观照下,这兽性的起始被指向遗传,异化被视为退化,其根源就是祖先的血缘。这种返祖现象在孩童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喜欢在林中独处的让兰“长着一副瘦猴脸、两只绿眼睛和一对大耳朵”,“在这个具有神秘的智慧和野人的狡黠的退化了的孩子身上,已逐渐恢复了原始的野性。矿井砸坏了他的两条腿,使他完成了这一点”。
于是,在左拉笔下,斗争的场景往往不是斯巴达英雄式的宏大和悲壮,而是犹如献给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祭祀一般混乱且癫狂、可笑亦可悲,所有的堕落与污秽都无处遁形。当暴力成为一种常态,野性的天赋挣脱了世俗文明的桎梏,携带兽性的个体聚集为可怖的兽群,逆来顺受的劳动者转变为“松了绑的野人”。“他们不易激动,然而一旦激起了怒火却是那样可怕、凶狠和坚决。佛兰德人固有的血性完全表现出来了,他们迟钝沉静,好几个月才能把他们鼓动起来,可是火头一上来就会不顾一切地干出可怕的野蛮事,直到残忍的兽性得到满足为止。”随着罢工的进行,原始的欲望逐渐被释放出来,在暴戾的气息中,一团魔幻的阴霾在蒙苏小镇中弥散开来,继承自祖先的原始血液在每个人的身体中沸腾,使他们显露出背离人性的狰狞面孔和怪异体态。他们污言秽语不绝于口,任由仇恨支配将异类赶尽杀绝,甚至在凌辱尸体的过程中发现了莫大的喜悦。他们和这片土地上其他爬行着求生的动物一样,受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法则和遗传规律的支配,匆忙延展的谱系中携带着丑陋的原罪。
然而,书友,我想向你强调的是,在那兽性的遮蔽下潜藏着尚未泯灭的柔软、脆弱的人性。兽性只是一种表象,是在绝境中被激发出来的反抗本能,唯有人性才是自然界历经千万年演化萃取出来、构成那些平凡生命的本质。艾蒂安自始至终都在与遗传的酗酒基因搏斗,屡次在最危急的关头扼住杀人的念想;马赫太太制止人群的怒气伤及天真无辜的赛西儿,只因为她的孩子们接受过这个资本家小姐无关轻重的恩惠;即便是最虚伪、残忍的沙瓦尔也会对因瓦斯泄漏而差点丧命的卡特琳温情脉脉地许下承诺……那遭到唾弃的懦弱和愚昧背后,是人性与兽性的激烈撕扯,他们看似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不是他们缺乏“毁灭一切”的果敢,而是在教育匮乏的境况下,良知本能地制止了暴虐。这恰恰体现了人之为人的高贵与尊严——不论财富、地位如何,人都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牢牢把握着对生命最纯粹的爱,绝不会因为困苦和仇恨而轻易选择“自经于沟渎”。受到自然主义视角的局限,或许连左拉本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当然,左拉对此也并非毫无觉察,他没有过多地着墨于对这群“野蛮人”的批判,大多数时候他用一种喜剧式的笔调置换了苛责,似乎隐隐透露出一种倾向:他们的野蛮其实无可厚非。劳动带来的温饱造就了人类文明,从此人类用友谊纾解争斗,繁衍生息,结成互助互爱的社群,以道德和法律制约自身的言行举止。哪怕给予一线生机,马赫家族便“子孙相继地为同一个老板挖了一百零六年的煤”。然而,当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无法满足,蒙苏的工人们高喊着“面包!面包!面包!”时,怎么能指望他们在文明的规训下做一群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呢?正如古人所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置身于在人性与兽性之间,小说中的群像血肉鲜活,那是十九世纪工人面貌最真实的写照。虽然这场旷日持久的罢工终究没有胜利,但是在小说的结尾,左拉以热情洋溢的口吻为那尚未实现的胜利写下一则柳暗花明的预言:“种子在到处涨大、发芽,为寻找光和热而拱开辽阔的大地。……人们一天一天壮大,黑色的复仇大军正在田野里慢慢地生长,要使未来的世纪获得丰收。这支队伍的萌芽就要冲破大地活跃于世界之上了。”左拉敏锐的双眼在那个被浓烟笼罩的灰暗工业时代、在那些遭受挫败仍不懈奋斗的革命者面庞上的血泪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光。于是他如此坚信,工人阶级的生命力是无穷无尽的,一旦开始“萌芽”,他们终将冲破重重黑暗的阻挠,在不远的未来开创一个光明、温暖的新世界。


如今,我们已经抵达他们所期盼的那片博爱的乐土,在其中探寻新的意义。书友,当你借阅此书的时候,我尚未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想知道,那时候的人们是不是比今天对理想更富有热忱,更能困境中高唱赞歌?那时候的人们离苦难更近,萌芽时的阵痛尚未远去。随着时光流逝,人们的心灵渐趋闭锁和淡漠,偶尔需要被一些声嘶力竭的呐喊警醒。今天的我也不过是在阳光下迷茫地彷徨着,不属于亲身经历的奋斗成了一种渺远的向往和追忆。我多么庆幸我能邂逅这本书,更不该漏提它末页上的慷慨题字——“杀身成仁明礼诚信”。书友,是你留下了那隽隽墨痕吗?抑或你也曾像我这样久久地凝视着它们,从那遒劲的笔锋中汲取力量,从端正的方块字中看到了信念的火花;它们抗击着日常生活和学术研究的无意义,让我感受到了一阵萌芽的悸动。
书友,感谢你倾听我的这些零碎心绪,也感谢手中这本彰显着岁月沧桑的《萌芽》让我们的青年时光中的一刻发生微妙的重合。愿我们怀揣希望的种子,还有信心和勇气,在这阳光普照的时代,永远像萌芽那样地生长吧!
书友□□(此处省略我的名字) 二〇二二年四月于珞珈山
*此文侥幸获得校内“时间的彼岸”读书打卡+书评比赛一等奖(外国文学赛道第一名)。评委老师给分慷慨,然而我落笔时便清楚这延续了中小学以来的读后感写作套路,其实是结构僵硬的平庸之作,或许因为ddl紧迫,只有我肯为它勉强匀出两个下午在键盘上胡敲乱打,并且纯属侥幸地蒙混过关,才获得了这个毫无用处的奖项。其他赛友在群里问的什么投稿给校内某文艺刊物,对此文就不必指望,只能发在豆瓣这片小天地自娱自乐。
附活动期间读书打卡笔记如下:
(刚开始还试图认真写,后来就开始胡扯,混个打卡分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