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与人之外
和《等待戈多》不同,《终局》终于在舞台表演的意义上也更像尤内斯库等经典荒诞派作品了。值得强调的是荒诞派并不是写出一部主题很荒诞的剧而已,相反,它对萨特等人的传统荒诞悲剧予以形式上的超越,从而让荒诞从主题层面走向表现层面。这实际上是对存在主义文学的有效修正,因为读这些人的作品(除了《恶心》)根本感受不到多少荒诞,相反人们倒总能在无意义的世界里于这些作品中找到不少意义。所以,荒谬不应该是作品要传递的内容,如果荒谬真的可以被符合逻辑地表达出来,那它也就算不上荒谬了。荒诞派戏剧因此是对荒诞的表现,而不是对荒诞人之行动的再现。 这样的形式上的进步可以有两个路径,一个如尤内斯库更多涉及舞台或视觉上的布置,一个如贝克特在语言上发明新的对话方式来代替既往的戏剧冲突。就《终局》来说,这是两方面都做到了。舞台表现上,这部剧在一个只有两扇窗户的房间里布置了两个垃圾桶、一个闹钟、一只狗、一个挠钩、一个梯子和一张手帕。基本上可以说这些都没有寓意,而且是一开始或许有成为象征的可能,但在之后的复现中则又被取消了意义。梯子有着明显的文化内涵,因此作品一开始就让可克劳夫把它拖来拖去,仿佛它不是引领人上升而是拖累人的;垃圾桶暗示人已经被抛弃的处境,但后来纳格没死,耐尔却好像死了,它的意义也好像被取消了不代表狗之被造似乎在暗示人被掌控不能独立的命运,到后面却又被丢来丢去;闹钟好像在说命定的时间,但后来却又没有按照克劳夫的说法那样运行,如此等等。值得注意的是,荒诞派既不反讽也不狂欢:它并不是宣布曾经有意义的实际上没意义,而是让读者在观看过程中逐渐觉得这些道具实际上没什么意义;它也并不让这些道具陷入混沌,不来一场爆发毁掉这一切。值得注意的细节是闹钟从挂钩上被放到梯子上这个情节。它真的没说什么,但闹钟便不是被罢黜了意义陷入杂乱,它安安稳稳地待在它该待的位置,符合某种秩序,但这个秩序却什么都不言说。到头来剩下的只有无限压抑的氛围,它源自于看到这些道具时的初始印象,它不会因为道具意义的缺失而随之消失,因为并没有新的意义来补充以改变意义连带的情绪;还有无限被悬置的结局所带来的难以自拔之感。 这后者只靠道具的运用是不够的,很快人们就会厌倦。因此,语言上的戏剧效果就必须用来吸引读者。这样的技巧比比皆是,比如说作品围绕着父亲、文学、海等经典主题进行了不少讨论,尤其是父亲几乎贯穿全作,这两个互相厌弃的主仆之所以不分离或许就和这些主题有关。带着这样的期待视野往后读,克劳夫突然就问为什么要听哈姆的话,后面也没有得到回答,他走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有透露,甚至没有走成。这些构成了类似的效果,即挖空各种对象的意义但也不让它们陷入混沌,反而构成某种迟滞的状态。 这种迟滞感体现在《终局》的各个角落,从人物形象,人物行动以及人物对话都可以看出来,它们陷入了传统喜剧的滑稽状态,却没有一个人来说出他们的滑稽,因此滑稽就成为其命运的牢笼。作品热衷于同义反复和语词重复,“那我将离开你们。”“你不能离开我们。”“那我就不离开你们。”这难道不会让人发笑吗?可作品已经设计了一个桥段,告诉大家笑话并不好笑。这样的设计构成了嵌套的单元,前者不断影响后者,但各个单元围绕主题就密度和结构来说自成部分。讨论狗、讨论海、讨论文学、讨论父亲、耐尔和纳格的关系等部分都独自成段,后面再出现也只是稍微回扣一下。 这样,荒诞派的典型特征,即更像电影而不是戏剧的特色就展现了出来。简单来说,戏剧需要根据在场观众的文化历史属性以及现场表现来调整自己的表演,以此切实将作品要表达的道理和情感都给予观众,二者的结合才构成戏剧。但荒诞派的写作则自己就构成意义,观众当然可以在参与时改变这些意义,但不管你怎么看,大多数时候它都只是提供一个不断消解自身意义的装置或者干脆就是个不明所以的装置,这些装置自己运转而不与人交流,相信这些角色在表演时完全可以不理观众不看观众,甚至说话太小声观众听不到都没多大关系。久而久之,如果它不通过添加一些装置之上的意义构成反讽,它就会因为触目而无比可怕。电影自己运动而成为电影,荒诞派则展示着这种运动的不动性,所以荒诞戏剧一开始就已经到达了某种意义上的终局,贝克特进一步激化了这种终局的特质:永不结束,但意义在不断衰退。这一特质不需要观众参与,它完成于各个单元的组合以及对各个单元内容的自行掏空。所以说,荒诞派试图展示其所认为的世界运行的根本规律:它不需要人的参与而不断地内耗自身,却还在死线前不会结束。批评家于是可以在此时说,世界就是哈姆,而人就是克劳夫,他能做的不是离开,而是站到边缘,等待着它不断走向某种不死的死亡线。 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的,它要求我们忽视作品明显带有的文化意涵,如果这些意涵必须被关注,那么作品就没有办法独立运转。很容易设想,在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它提供的所有物件的时代,这部作品里的各个装置就难以按照其所设定的方式运转,人们只会完全看不懂而已。不过这不妨碍荒诞戏剧已经从以艺术表现思想走向由艺术来完成思想甚至促进思想的实践,这势必要根植在技术进步上。就此而言,荒诞戏剧本身的出现反对着终局的死寂。我们可以看到结局那里对镇静剂和小孩的处理处,事情似乎要发生某些虽然并没有发生的转机。这很难说是戏剧结构的要求还是贝克特的愿望。就此而言还是有事可做的,或者至少,还是有事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