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超越建筑学局限的好书
学建筑七年,前两年苦逼地在各种形式之间挣扎,不懂得为什么建筑师要这样争风吃醋地弄出各种自以为是的形式,但是现实中如果不能成为毫无意义的网红就只能沦为被吐槽的对象。直到第三年在罗马待了一年,了解了各种来自人文和社科的知识,才发现建筑除了功能和纯美学之外,还有更多的意义。
这本书对于一般建筑生而言太过晦涩。毕竟,民族志的写法、大量的历史材料和各种人文社科的概念,不是当今建筑学专业会在学校里教授的,在建筑师日常工作里也没有太多位置。如果看不懂的话可以多了解了解文化人类学和宗教研究等等知识。但是读者能否看懂,不影响研究的价值。作为一本融合人类学和城市研究、宗教研究的书,《城之理念》的重点在于批判诸多现代人的局限,同时向我们呈现城市理念的不同可能。通过对于罗马-伊特鲁斯坎文化的城市的研究并与其他地区的平行案例进行比较,里克沃特向我们展示了,城市建设的理念可能不是一直如我们所想的那样,主要遵循科学规律和科学理性。相反,宗教信仰才是它们关心的重点。古人必须使用宗教的语言,才能够理解自然世界的诸多现象,也必须通过宗教,才能为自身的行为找到恰当的理由。城市建设就是如此,从奠基开始,它就离不开各种仪式和符号。这样的世界里,城市是可读的,人可以在整个宇宙秩序中找到它的位置,也随之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样的秩序感,同时会给予人安全感和确定感,而这种需求是植根于我们的动物性之中的。
这里让我想起了另一本书,那就是《人文主义时代的建筑原理》。作者是和里克沃特同时代的德国建筑史学家,鲁道夫·维特科尔(Rudolf Wittkower),二者的观点有某种应该不是巧合的类似。维特科尔也认为,在西方的传统中,有一种对于统一模式的追求(他没有说别的文化也是,也许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开西方中心主义的批评),而他则是在数学、音乐和建筑之间找到了这种统一性,这种植根于古希腊哲学传统的统一秩序曾经主导了文艺复兴的各类艺术创造,建筑也不例外。而他没有对于建筑师做出某种指导,而是在附录中暗暗地提问,我们今天会不会也有一种隐藏在各个学科背后的统一秩序正在生成中呢?他们的观点似乎都受到了结构主义的影响,尽管这种思潮如今已经过去,也有其局限性,但是对于建筑学来说,这恐怕还是需要补课的内容。毕竟当建筑师嘴里说着“建筑要考虑各方面因素”的时候,恐怕大部分人根本没有如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那样,对于这背后的联系和结构进行过仔细地思考。
评论里对于这本书的评价似乎非常地统一,都是感叹里克沃特的功底之深厚、观点之新奇,但同时直觉般地认为,本书的实操意义几乎没有,甚至认为,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序言。但个人觉得,这恰恰就是建筑师们被戳住痛点的地方,或是不敢突破的地方。
的确,里克沃特重在陈述和批判,但没有做出具体操作层面的指导。对于天然倾向于对环境进行具体的整体设计的建筑师和规划师来说,感到期望落空也情有可原。但是,里克沃特在书中开宗明义地将到,我们看待城市不能只用“功能主义”的视角,必须带入对人精神世界的关切;也就是说,建筑和城市不只是各部件如何组装的问题,还关乎它在人们心理层面的影响和对社会关系和文化的形塑或者反映。这里的重点是,前者可以被建筑师把握,而后者很难说是建筑师可以个人操控的东西——政治、文化和社会是关于复数的人的,而在复数的人当中,必然没有什么可以预测的东西。一个个体的决定,必然引起其他个体的反应,后者无法被一成不变的设计框住。在过去,还有一种被所有社会成员共享的认知世界的体系,以及维持这种体系的种种仪式,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维持某种稳定感。但在已经祛魅的今天,建筑能不能做到回应人的关切,恐怕很大程度上只能看命,因为那种一以贯之的秩序已经瓦解了,不再有一套可以被所有人理解的标准,各种思潮的竞争注定了,城市不会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地方。建筑师满足了一些人的同时,几乎必然得罪另一些人,包括另一些建筑师。哪怕所有人都声称建筑要满足人的需求,但是,究竟哪些需求重要哪些不重要呢?又要采用怎样的方式来达成这样的目的?这样问题恐怕是看不到达成普遍共识的那一天。更重要的是,这个问题容不得建筑师们自己决定答案,而是必须放在所有人当中讨论。因此,建筑师想要的那种确定的指导,恐怕只是一个空想。
现代主义展现了致命的自负带来的后果,正如各种极权主义一样。后现代主义打破了现代主义的僵化限制,但是却没有带来人们喜爱的建筑和城市,而是从过度的秩序和功能走向了混乱、消费主义和虚荣(当然也就是无节制的资本主义)。种种符号的胡乱运用都不是在给予人安全感和意义,而是纯粹的炫耀和挥霍,也无法被整体社会所理解。试想,声称象征着鸟巢的运动场馆,难道不是设计师和甲方的一厢情愿吗?如果没有媒体的宣传,有几个人能够看得出这样的象征。更不用说像小蛮腰、大裤衩这样的建筑了。
似乎不管建筑师如何努力,他们都无法仅仅通过建筑达成他们的社会理想,种种建筑学上的创新,到最后都只不过是西西弗斯推石头,不停地在实践中被推回原点,要不然失败,要不就沦为既得利益的遮羞布。或许建筑师应该接受,一个城市的生活是否令人感到愉悦和舒适,不仅仅取决于建筑的形式,还取决于经济、社会和文化层面的因素。对于那些部分,建筑师无可奈何,最多只能拒绝诱惑,而无法妄想只通过单方面改变建筑的形状来改变整体的现实。
但是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里克沃特在最后一句话里,有一个词也许被读者忽略——他说如果宇宙的确定性已经不存在,那么“我们必须把目光投向个体自身的构成和结构”。很显然,里克沃特写这本书的目的不在于说服人们回到过去的秩序里,而是通过过去的理念来揭示一样被今天的设计忽略的问题,那就是人的精神需求。而里克沃特在这里还加上一个定语——“个体”,是个体的人,而不是总体的人。既然没有统一的秩序了,那么我们依然可以关心个体,或者至少是群体。不同的个体、不同的群体必然有不同的诉求,这无法被统一的方案所解决,只能在具体的实践中通过想象和协商来具体解决。这些方案必然是要围绕着人的展开的,尤其是要在功能主义的视野之外,注意人的精神生活。
前一阵子在网上看到了人类学家项飙和建筑师的对谈。他在视频里提出的一个想法也让我觉得很有启发。他说,设计在今天,除了满足人的需求之外,是否还应该去揭示一些需求——比如对自然的需求,对休憩的需求,对非功利性社交的需求,等等。这些东西在越来越追求速度和物质欲望的满足的社会体系中被排挤、被掩盖,但是它们确实是内在与人的——正如里克沃特讲的那样,人在将自身区别于自然的过程中,也必然因为怀念往昔天人合一的时光而感到苦闷,人就在这两种力量的撕扯之间徘徊,这是人的根本困境。古人回应这种困境的方式是通过仪式来达成和解,那么今天呢?我们仍然应该去寻找这种和解的可能,尽管里克沃特没有说明,到底怎样才能做到。但是这个责任应该是属于所有人的,而不是某一个权威。
建筑仍然可以恢复为人学,只要建筑师们放下傲慢,放弃对于建筑单方面的控制,抛弃种种自产自销的概念,走进实际的人的生活,像人类学家们那样,去聆听具体的人的声音(不只是甲方,而是跟建筑相关的众人)。这需要莫大勇气的和努力,需要抛弃那种夸夸其谈带来的流量和名声,把精力和时间投入在“田野”里,在贫民窟和城中村的自建房里,在中产阶级们体面却无聊的公寓中,在社区的街道,在繁华的市中心,在一切有人活动的地方,去观察,去交谈,去思考——最重要的,是去想象alternative solution,同时尊重所有利益相关的人的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