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一号》中的身体

在这部小说中，冯唐这位游离在体制之外的作家，以男性视角指向身体下部的肉欲叙事。在他笔下，身体被消解殆尽，没有任何存在感。

1.有名字的身体

《女神一号》讲述的是理科男田小明与两个女人的故事。一个是赴美求学时娶的生动妩媚的学妹白白露，一个是回国创业时一见钟情的项目经理万美玉。田小明在两个女人间周旋，陷入情欲的泥潭中，最终跳出现实的男女纠缠却死于高科技性趣研发产品——女神一号。

除却主人公，全文中还出现了众多配角人物，每个人都是由一具身体构成，每个身体都以名字作为象征意义上的符号用于区别人物特征，然而在众多看似作为区别意义存在的名字中，我却发现名字之间存在惊人的相似性。

首先，《女神一号》全文，总共出现了 16 具有名字的女性身体。其中含有“美”字眼的名字有 7 个，分别是万美玉、李美琴、张美娟、王虹美、杨妹美、小美、芹尺直美。无论是学生时代的女神，还是工作后接触的工作人员，抑或是特殊行业遇见的女性，其名字都与“美”相关联。

其次，《女神一号》中田小明是个所谓热爱妇女的人物，以爱之名与若干女性进行交缠。其朋友王大力不仅拥有 4 位老婆，分别承担着合法妻子、会计、市场营销、人事行政等角色，还不忘与女司机继续交缠。二者的价值观念趋于一致，企图在尽可能多的女性身上实施男性统治权。

此外，不同人物在不同时空也出现话语或行为的复制。田小明关于人类进化史的幻觉、@ 创造男女后的举止和万美玉梦中对田小明的屈服呈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年轻男生在教堂对母亲行为的控诉，其母亲所言“如果女生愿意，你就睡。如果女生不愿意，你就不要睡。否则人家就告你强奸”与田小明母亲来深圳后告诫田小明的话也是惊人的一致。

从简单的符号意义上名字的复制，到人物本性、观念的重叠，以及超越时空层面人物行为的粘贴，我们看见了身体的模糊性。

在当下，身体并不具有其本该的本性及个性，而是以模糊不清的面目成为人类的符号象征。《女神一号》看似描述了一男二女的都市爱情故事，实际上也正呈现了当下所有人类的性爱关系现状。正如田小明在精神病院与医生对话所言：

“那就是有，她开始叫白白露，后来叫万美玉，偶尔也叫别的名字”

“名字不重要。”

这些有名字的身体看似是一个个个体，实际已衍化成一个群体，一个符号，一个代言。当这些符号化的名字不再重要时，人所面临的人的具体存在的危机愈发严峻，人类真正的本性也就沦丧了。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如是说：城市是由各种不同的人所构成，相似的人无法让城市存在。同样，相似的人也无法让社会存在。

究竟为何在当前社会，人会越来越相似？人类丧失本性的根源是什么？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的是，人们看似越来越自由——个人的空间受到尊重，空间的移动也变得越来越快捷舒适，但是，我们其实是被逐渐禁锢了，所有的自由都是在警戒线之内的。在规训化的社会背景下，身体无时无刻不受到法律、教条、道德等外在形式的雕刻，逐步成为一个个越来越相近，越来越听话的身体符号，丧失了其个性与本源。

2.身体之局部与整体

当人的本质被定义为身体时，作为人学的文学就是通过语言表达身体与世界的关系，描写身体在世界中的形象、行为。《女神一号》中描述的身体不只带着政治的、文化的、历史的、伦理的、美学的痕迹，更主要的是表达原始欲望的强烈冲动。

在《女神一号》中引起田小明性欲的女性身体局部最突出的是女性头发。综观全文，详尽描写共有13处，多以万美玉的头发为主，此外还包括大学女神、白白露、东莞女、杨妹美的头发刺激。书上有诸多描述，呈现出女性头发作为身体的局部，激起男性阳具也就是男性整体性欲的画面。

在田小明思考的同时，万美玉头发的味道伴着万美玉身体和衣服以及餐厅里香水和食品和酒水的味道闯进田小明的鼻孔，缠绕田小明的嗅神经，穿过胫骨板，直捣嗅球，弥散于整个大脑，田小明的xx在瞬间放大。

田小明看万美玉的第一眼，xx就硬了，那是田小明xx发育之后，最大的一次勃起。田小明倾向于相信，这也是田小明xx死去之前，最大的一次勃起。第一眼之后，田小明不再用肉眼看万美玉，只有脑海里反复勾勒万美玉的样子，脸白而小，头发仿佛某种大型鸟类的羽毛，散发铜蓝色的金属光泽。

田小明整理了一下万美玉的身体，让她的身体躺的舒服些，一双腿蔓延在白色的床单上，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黑、腻、顺、滑，流淌在白色的床单上，在灯光底下反射出铜蓝的金属光泽，仿佛某种大型鸟类的羽毛。

不上课的时候，就坐自习室第一排，一边温习，一边摸自己的头发，从发根摸到发梢，头发垂在左胸外侧时左手摸，头发垂在右胸外侧时右手摸。

头发作为女性身体的局部，对男性阳具起撩拨作用，刺激身体之本能欲望外，其余的女性身体部位如乳房、瞳孔、嘴唇、腿等，都在文本中发挥着引起男性性欲的作用。

但真正的欲望是可以脱离整体而单独凭借某一器官而获得的吗？小说中所叙述的身体欲望是最真实的吗？冯唐本身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在文本中借田小明之口向读者提出这样的思考：

头发和脚踝能脱离这个妇女而存在吗？头发全剪下来，放在手里，脚踝砍下来，放在手里，xx会勃起吗？

上述话语听起来很荒谬，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冯唐在《女神一号》中呈现的男性视角下的欢爱却恰恰是对上述荒谬言论的践行。

小明与诸多女子的情爱纠缠，企图站在人性的高度上来了解自我需求，但在实际过程中都沦为对局部身体的偏好。他将性伴侣当作器官的整合体，而非完整的人。

除却其将女性局部身体作为性欲的主导对象外，田小明还运用高科技手段建立模型来分析女友合适问题，这一行为进一步割裂了女性身体的完整性，是在男权社会中将女性视为性器官和功能冲动的发泄体的表现。

在身体作为人本质体现的时代，身体可在性别差异上被任意的分解吗？身体的局部与整体该处于何种状态呢？

在小说《女神一号》人物中，无论是田小明和白白露，还是田小明和万美玉，在男女二元对立的模式下，女性始终处于次要和从属地位。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处于各种相对的二元世界里，如灵与肉、时间与空间、男性与女性、整体与局部，二元思想呈现极端状态，一方成为特权，另一方就沦为从属。为使身体的整体与局部处于相对和谐的状态，须将女性当成完整的身体完整的灵魂对待，回归自然本真且生动活泼的身体本身。

3.爱的身体还是身体的爱

身体，既包含着作为个体存在的肉体之躯，也包含被社会文化构建的精神灵魂。爱，既包括对于身体本身的爱，也包含了对于灵魂层面的爱。

《女神一号》自诩为性爱忏悔录，那在爱与身体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究竟是爱的身体还是身体的爱呢？我坦言，在整个文本中，无爱。

无论是由爱产生对身体的喜欢，还是由对身体的喜爱产生所谓的爱，都不单是真实身体的展现，因而这种关系接近于爱，不只是人物本身，甚至读者都相信就是爱，但那不是爱。

从男主人公田小明来看，那是身体的爱。前文关于身体局部与整体中曾提及，这种以爱之名是凌驾在女性平等地位之上的，说是爱，不如说是宣泄，是控制，是情欲，是对身体的渴望。

性欲始终是一个工具，是为了实现权力最终达到的目标一一控制身体，而服务的。田小明对于诸多女性的爱都是源于对其身体的渴望，正如其所言：如果我再练练，我内心就有个女神，何须外在的女神？

他对于妇女的热爱更多的是体现在对于肉欲身体的热爱，因此最终结局是利用高科技手段构建脱离女性身体而独立存在的“女神一号”产品，并死于此等体验中。冰冷的机器化设备可以满足其性欲，因此在田小明这一男性视角中，爱不是灵魂，所谓的爱不过是肉体之爱，也就是对于身体的热爱，甚至于只是对于局部身体的热爱。

从女主人公白白露和万美玉来看，我依旧认为这只是身体的爱。诚然与男性相比，两位女主人公对于身体的欲望不算强烈，也除却阳具本身，并未企图分离田小明的完整身体，但是在所谓爱的面纱之下，我看到的是不亚于男性的控制欲，潜意识下对于身体的控制欲。

《女神一号》中，白白露在美国留学期间认识了田小明，两人迅速相爱并结婚。或许在这里女性思维主导下灵魂之爱更突出。但当田小明回到国内创业，并外遇时，白白露用了极端的方式，运用自己所学专业利用实验性装置，监视田小明的床分析数据，其疯狂占有欲就如同她的爱一般直接，让人逃亡让人窒息。

而田小明与万美玉的模式也是如此。万美玉带给田小明生命本体最真实的渴望，在两人如鱼得水的爱恋中她逐步放开自己，并进一步逼迫田小明与自己私奔。田小明在收到白白露毁灭性爱之后选择与其私奔。可万美玉的温柔过后，出现与白白露相同程度的疯狂占有欲，要查看田小明手机，田小明不堪精神折磨跳楼了。

《女神一号》文本中所呈现的色情肆意泛滥，性的泛滥扼杀了爱的亲密性、趣味性和想象力，这种肆意纵情、我行我素带来的并不是冲动的高涨，而是力比多的软弱无力。灵肉不和谐，身体与爱的分离，使人类隐秘的性活动变成类似于动物的“自然性”性行为。

简言之，人类的力比多变成空虚贫乏、了无生气的性欲体验的重复。造成这种性欲体验重复性的原因，或许在于权力的无处不在。

身体是权力生产的对象，我们的身体中始终打有权力的烙印，在强大的控制欲下，迫使个人的身体消失而沦为模糊状态下的集体力量。只有在灵肉和谐统一的状态下，恢复活生生的身体体验，才能尽可能的弥补缺失的自我形态，正如文本中静才老师所言：人不是禽兽，人也不能是禽兽，人有高贵的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