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每个人的梦里都曾有过一片桃花源。
那里也许不仅有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景致,有怡然自乐的人们……还有我们所渴望的、亦真亦幻的一切。
我们习惯性地把那儿当成灵魂的归隐之所,当成全天下唯一的一片净土,当成乌托邦。
在格非的故事《人面桃花》里,也有这样一片真真假假的桃花林。

故事的主人公名叫陆秀米,是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在故事开篇,她疯了的父亲陆侃便带着箱子离家出走了。多年来,她一直被一个问题所困:“父亲究竟因为什么发了疯?” 听家里的管家宝琛说,是因为收藏了一幅本不属于他的相传为韩愈绘制《桃源图》。听私塾先生丁树则说,父亲挥刀兀自砍树不过是为了在花园里重新栽满桃树,在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都种上桃树。因为父亲相信,“普济地方原来就是晋代陶渊明所发现的桃花源,而村前的那条大河就是武陵源”。
父亲并不想发现一片桃花源,而是想创造一片桃花源。他想造一条风雨长廊,把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连接起来,这样一来,人人都可以免除日晒雨淋之苦了。这不过是中国士大夫们典型的愿望,就像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表达的那种忧国忧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而在清末民初那样一个时间的夹缝里,被时代的洪流牵扯的人们就像泥里的沙子,人人都想跳出来做点什么来摆脱命运的不安,人人都想建立一个新的社会秩序,人人都想发动一场革命。陆侃的女儿陆秀米想,密谋起义的张季元想,逃到岛上的王观澄也想。但是他们心中的乌托邦却不尽相同。
罢官隐居的王观澄选择退。他以为远离尘嚣的小岛就是一个纯净的世界,“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春阳召我以烟景,秋霜遗我以菊蟹。舟摇轻飏,风飘吹衣,天地圆融,四时无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洵然有尧舜之风。就连家家户户所晒到的阳光都一样多。每当春和景明,细雨如酥,桃李争艳之时,连蜜蜂都会迷了路”。可就是这样一个民风淳朴,谦恭有礼,其乐融融的社会也难以靠“劫富”长期维持,最终几位当家的只好当起了土匪,靠打家劫舍来维持岛上居民的物质供给。王观澄陷入了终极理想和实现途径的矛盾困境之中,为花家舍引来了祸患之火。
而张季元和陆秀米选择进。虽说二人并非一同策划革命,但他们皆为浸淫过西方激进思想的青年,且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主张用暴力的方式铲除所有不良的习气,以拯救普济这个支离破碎的社会。他们崇尚平等:“想把普济的人都变成同一个人,穿同样的颜色、样式的衣裳;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子都一样,大小、格式都一样。村里所有的地不归任何人所有,但同时又属于每一个人。全村的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熄灯睡觉,每个人的财产都一样多,照到屋子里的阳光一样多,落到每户人家屋顶上的雨雪一样多,每个人笑容都一样多,甚至就连做的梦都是一样的”。他们歌颂自由:搞放足会,主张婚姻自主。他们倡导民主和科学:“在那座偌大的庙宇中设立了育婴堂、书籍室、疗病所和养老院”,“开办食堂,让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坐在一起吃饭”,甚至还兴办了学堂泽被后世。
这样的革命道路也许是对的,但却难以找到愿意同行的人。他们的组织松散,无非是窑工、铁匠、乞丐和土匪。大家均为一己私利,目标不明确,意志不坚定,随随便便就当了叛徒和逃兵。在革命彻底宣告破产之前,他们也未能完成一次像样的暴动。他们心中的桃花源也许真的存在,只是路遥马慢,怕是永远都走不到了。

书里记述的这些究竟是历史的碎片还是恒远的梦境?如果是真真切切的历史,为何还有像金蝉和瓦釜那样说也说不清的宝贝?如果是虚虚假假的梦境,为何作者又在括号里添加了“光绪二十六年” “民国二年”这样的时间注释?是回忆还是现实,是过去还是未来,没有人知道准确的答案,也没有人能走出这一庞杂的叙事迷宫。可能每个人都疯了,可能每寸现实都是梦。每个知道这故事的人都像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很熟悉”,却说不上来这寺庙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或者像一只蚕,只知道吃桑叶,却不知每一片都浸满了露水,落了个不明不白的结局。
这是格非一次关于写作的先锋尝试,他将过去和现在完美地揉捏在了一起。他既征用了古风的叙事氛围,又对传统文言进行了创造性的突破。他成功地描绘了辛亥革命前夕属于江南乡绅仕族的历史文化氛围,还原了当时历史的多元性和复杂性。他在现代小说中穿插了诗词、铭、记、志、史等传统文体,用文字风格体现了当时新旧文化的碰撞。其叙述之缜密,穿插之连贯可谓是非常成功的。诗人欧阳江河说:“中国的、西方的、读者的、作家的、学者的、教授的,所有这一切汇集到格非上面,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多重性”。

寻《人面桃花》里的桃花源,格非一寻就是十年。而后他又花费七年时间,写出了另外两部作品《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接着讲花家舍后来的故事。这几部以文学景观映射民族历史的作品,收录为《江南三部曲》,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格非以高度的文化自觉,探索明清小说传统的修复和转化,细腻的叙事、典雅的语言、循环如春秋的内在结构,为现代中国经验的表现开拓了更加广阔的文化空间与新的语言和艺术维度”。
三年,十二年,在作家笔下不过是几个字的长度,却是书中人漫长难捱的人生。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人生的境遇总是起起落落。每个人都像一座被水围困的小岛,而后不知所踪,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冰花或桃花,人面或谜面,都转瞬即逝,叫人怎么猜也猜不是。短的是花期,长的是人生,希望记忆里花家舍的颜色不要随着岁月——一褪再褪。
(文 袁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