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与书与漫画 |《关于地球的运动》漫评

《关于地球的运动》今年四月正式完结，作为近两年最出色的漫画之一，《关于地球的运动》已经斩获了各类重量级漫画大奖，包括小学馆《漫画大奖2021》第二名，《这个漫画真厉害！2022》男性篇第二名，第26届手冢治虫文化奖的漫画大奖等。这部漫画的故事性，艺术性和商业性都已经得到广泛的认可，除了鱼丰（作者）的画功需要提升以外，其他几乎无可挑剔。感动、浪漫、震撼、惊喜，这些词出现在多数读者对这部漫画的评语中，这些同样也是我的评价。

对于这部漫画，从台词文本、人物刻画和构图分镜等方面的分析上升到思想、艺术深度的评价有很多，但这部漫画真正让我折服的是剧情的结构设置和充满野心的结局。

第一个故事是追求真理的故事，一个非常标准的商业作品。第一代主角拉法尔的成长，迷人的星空，地动说的传承，宗教对科学的迫害，到最后拉法尔用自杀换取知识传承作为故事的高潮，同时让人期待下一位传承者。这一系列的剧情转折酣畅淋漓，展示了这部漫画是一部好的作品，但也仅此而已。

第一个故事并没有跳出传统王道少年漫的框架。同时，虽然故事描述的是架空历史，但知道一点世界历史的读者都知道，地动说终将会成功被证明，这部漫画的终点是确定的，这意味着故事呈现的剧情都在同一条道路上，一条已经知晓终点的道路。

但来到第二个故事，鱼丰跳出了王道（主流）剧情的框架，实现了突破，从拉法尔的一条路走出了欧库基、巴德尼和皮亚斯特爵士三条路，且这三条路的目标和拉法尔不一样。巴德尼追求的是名留青史的瞬间，皮亚斯特爵士追求的是完美的日心说，欧库基并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么，但他迷恋着众人追求真理的过程，三人追求的并不是真理，而是真理具象化的衍生。

欧库基的视角（路）是必要的，拉法尔代表求知者的视角，但对真理没有如此渴望的人不一定代入得了，因此需要欧库基这个从普通人的视角代入这趟旅程。同时，欧库基的成长让地动说的传承从知识的传承变成感动的传承，地动说的理论证明很重要，但巴德尼（鱼丰）意识到：让普通人也能感受到追求真理的过程，启发民众的求知欲更重要。

巴德尼人物登场时人物成长曲线已经完成，鱼丰只通过一些回忆来完善人物性格。鱼丰呈现巴德尼的第一印象是智慧、冷酷和理性，这些构成了他想独占研究成果的自私一面，但这样的自私放在当时环境下合情合理（乔尔塔被侵占研究成果可以侧映），因此巴德尼被合理地放到一个极端（自私）。而当巴德尼准备逃跑时被欧库基说服，改变了自私的想法转而布下了另一个计划，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个改变想法的动机完全由巴德尼的智慧和理性来驱动，整个转换过程非常自然。来到最后，为逼迫巴德尼招供资料的所在，诺瓦克对欧库基施以酷刑，巴德尼从漠视到妥协，并埋下了传承的种子（信），最终为真理献身。鱼丰在塑造巴德尼的人物形象时真正做到了在人物知行合一的基础上实现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的反转，最终实现人物形象的升华。

皮亚斯特爵士的道路与主角们相反，是剧情设置中常见的镜像设计。与前面拉法尔和巴德尼偷偷摸摸研究相反，皮亚斯特爵士的日动说研究有资金有数据有帮手，爵士追求真理的信念并不弱于这两人，但从错误的起点出发，其结果永远无法达到正确的终点。承认自己的错误就是否定自己走过的人生，这是皮耶斯特爵士这个人物的悲剧性和戏剧性所在。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皮亚斯特爵士穷尽一生的研究最后被证明是错的，但他最终决定屈服于真理，把研究资料交给巴德尼。巴德尼得到资料成功证明了地动说理论，但面对生死存亡的抉择，他放弃了地动说理论，放弃名留青史的瞬间，选择了欧库基的书。欧库基作为普通人参与了研究地动说的全程，被皮亚斯特爵士和巴德尼的研究精神所感动，写下了这本从常人视角下被发现真理的过程所感动的书：《关于地球的运动》。最终，这三条道路，三个目标虽然各不相同，但结果殊途同归，同时环环相扣，编织、汇聚成第二个故事的主线道路。

至此，这个故事的传承从一箱研究资料变成了一本讲述被研究过程所感动的书，内涵的传承从真理的传承变成了追求真理的求知欲的传承。

第三个故事的背景已经来到了新时代的黎明前，活字印刷术的出现即将令信息传播发生质变，信息传播这条引信即将点燃求知欲这颗重磅炸弹，求知欲即将炸开旧时代的牢笼引入新时代的光芒。因此来到第三个故事，故事的主角变了，不再是继承前人信念，被真理吸引的乔兰塔；而是拥有新时代思维，被金钱吸引的杜卡拉。

杜卡拉在故事中虽然看似从乔兰塔处得到成长，继承了乔兰塔的使命和遗志，但更多的是成为剧情的奴隶，乔兰塔的传话筒。杜卡拉要代表新时代的风向和趋势，因此这个小女孩没有多少塑造和成长的空间，她的理性、成熟和强韧是鱼丰强加给她的（这点是我在漫画中为数不多感到违和的地方），目的是杜卡拉与诺瓦克最后在教堂的对话。这场对话，既是新时代与旧时代的对话，也是乔兰塔与诺瓦克的对话，因为乔兰塔不能与她的父亲诺瓦克对峙，会带偏剧情的走向，所以乔兰塔对父亲的否定只能由杜卡拉说出口。

作为最大的反派，异端审判官诺瓦克贯穿全线剧情，他是漫画中紧迫感和剧情推动的直接源头，鱼丰借他的手杀死已经完成使命的主角，故事得以继续前进。诺瓦克这个角色的魅力在于他秉持的信念并不弱于任何一位主角，他对上帝的纯粹信仰丝毫不逊色于拉法尔对真理的渴望，然而正是这种纯粹到拒绝任何思考的愚忠使他的信仰和现实割裂，最终在第三个故事亲手逼死女儿乔尔塔，造成了他的悲剧性。最后作为旧时代的残党，诺瓦克用一把火为旧时代落下帷幕。

诺瓦克和皮亚斯特爵士的悲剧共同点都是从错误的一端出发，在生命的终点否定了自己的人生。后者的否定是屈服于真理，而前者的否定是认清了现实。诺瓦克临死前才明白自己是这个故事的反派，是旧时代的残党，注定无法前往新时代，哪怕用一场将自己埋葬的火海也无法阻挡新时代的到来。

第三个故事的最后，杜卡拉看着朝阳死去，带着信件，象征着思想启蒙的信鸽飞走，所有人都想知道信鸽最终飞向何方，故事如何发展。

但是故事结束了。

由技术革新带来的生产力提升揭开了新时代的帷幕，所有诞生新思想、新学说的条件和环境已经齐全。

无论最后信鸽飞到哪，信件最后到谁手上，地动说都必然会诞生。

无论《关于地球的运动》的书稿是否被挖掘出来，地动说都必然会诞生。

社会历史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动说必然会诞生。

像诺瓦克的火焰无法阻止旧时代的衰退一样，信鸽飞往哪里也不会召唤新时代的到来。

所以第三个故事的结局是否定一切的虚无主义吗？三代主角和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吗？

不是。

《关于地球的运动》一直是在宏大叙事（grand narratives）的背景下，以个人视角为切入点进行的细小叙事(petty narratives)，通过三个跨越年代薪火相传的故事来描绘这个发生在文艺复兴时代，波澜壮阔的故事，但真正的宏大叙事不是由具体的拉法尔欧库基杜卡拉书写的，而是由无数个拉法尔欧库基杜卡拉进行的细小叙事汇聚、书写的。

历史是由人民群众所创造的。

第三个故事的结束，诺瓦克的话语和杜卡拉的死亡看似否定了拉法尔欧库基杜卡拉的个人努力，实际肯定了所有拉法尔欧库基杜卡拉们的努力，故事的视角从个人的细小叙事回归到时代的宏大叙事上。

与现在不同，在那个没有光污染的年代，漫天繁星的璀璨能给予人无限美好的想象，让饱受现实痛苦摧残的普通民众得到慰藉，让仰望星空追求真理的求知者前仆后继地出现。由这片代表美好和真理的星空激发起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既是贯穿漫画剧情始终的推动力，也是驱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核心动力。无论流过多少血和泪，只要存在着这片迷人的星空，地动说就必然会诞生，人类必然会走到这一步。

来到第四个故事，最后只剩四话的内容，出现的不是得到信鸽的信，成为第四位传火者的某个人，而是对好奇心产生恐惧的青年阿尔伯特。第四个故事并没有朝着信鸽飞往的方向发展，而是来到一个少年拉法尔没有遇到休伯特的平行世界，同时也是我们这个世界，故事从一个架空历史故事转变成半架空历史故事。

诚然，前面三个故事已经非常完整，但缺少一个总结和交代信鸽的去向，第四个故事把这两点交代出来。

信鸽的处理采用了藤本树在《蓦然回首》中纸条穿越时空来到平行世界的手法，最后信上的那句话穿越时空传给了阿尔伯特，给作品的结局增加上一抹奇幻色彩（真）。

在第四个故事中，少年拉法尔没有遇上改变他人生的休伯特和地动说，依旧保持精明的头脑和圆滑的外表，对星空和真理的爱也没有丝毫改变，以至于为争夺地动说资料杀死阿尔伯特的父亲，这个拉法尔和第一个故事中为保护资料自杀的拉法尔是一样的，这些刻画都丰富了拉法尔的形象。阿尔伯特因为父亲和拉法尔的争端而沉沦，遇到神父后两人交谈，走出心结，重拾好奇心和求知欲，最后他的研究启发了哥白尼，地动说正式诞生，故事迎来结局。

可能受篇幅限制影响或缺乏戏剧冲突，第四个故事的台词文本与前面的相比逊色不少，但结合起构图和分镜，整体依然瑕不掩瑜。

毫无疑问，第四个故事的创作是十分大胆的。明明只需要简单地做个收尾，这部作品就能轻松完结，名利双收。但鱼丰选择在最后仅剩四话的内容上“推翻”了前面所有的努力，把视角来到一个没有流血和斗争（现实上还是有，但漫画没有表现出来）就能诞生地动说的世界，这样的结局非常容易引起争议和不解。

如前言所说，前面三个故事已经完整，不管有没有流血斗争，地动说都必然会诞生，这个“推翻”并不成立。同时，鱼丰不喜欢讲述一个人尽皆知的故事，从第二个故事开始已经跳出了主流的剧情框架，按部就班地续写一个意料之中的结局对他来说可能并不有趣。

而“巧合”的是，在前面的故事中，欧库基创作的，基于地动说研究过程的书叫《关于地球的运动》，而这部作品的名字同样叫做《关于地球的运动》。当然，这样的同名可能是因为内容的契合，但如果只是契合，鱼丰又有什么必要的理由来把第四个故事设定在现实世界呢？

欧库基通过书籍《关于地球的运动》向文艺复兴时代的人们启蒙求知欲，而鱼丰通过漫画《关于地球的运动》，打破第四面墙，向21世纪看不到星空的读者启蒙求知欲。向此刻的你我启蒙。

这是一个充满野心，同时又浪漫至极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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