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代的女性悲歌——读《缠足》《缀珍录》《闺塾师》《内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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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除影视再现和文学创作的想象描摹,在女性主义没有泛起的王朝时代,女性的生活真相,需要在正史和社会学著作的字里行间寻找端倪。此外,大量流传下来的先人使用过的器物,可以为文字书写的“事实”提供佐证。
“在儒家话语中,相比于其他方面,比如阶层和年龄,性别一直是次要的问题,当不同原则之间发生冲突时,性别理念很可能是第一个为了维护阶层等级而被牺牲掉的,因此精英男性从未期望性别规则能普遍适用于不同阶层背景的女性。”抛却现代社会对“男权”的定义,在传统社会,男性和女性的生存同基于农耕社会的宗族制度,其行为皆受彼时的社会和家族制度的制约和审判。人的身体旋律,“与大环境的身体政治同步舞动”。
“要约束欲望,就要借助父权/男权的权力,对女性的性进行调控,通过一套有关苦行的整体意识形态来运作,倡导推延性的满足。”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身心的禁锢,源自庞大的宗族对血统纯正性的至高要求,以及男性对家族稳定、安宁的维护——缠上她的双脚,把她关在院落里,隔绝她与其他异性的交往,这样就可以保证子孙后代的基因正统和家族的安宁。当一个社会所有阶层或者至少最高权力执行者拥有这样的观念,便可以一层层推行下去。
大批存世的“三寸金莲”女鞋的实物,向观者传递着旧时女性身体在时代背景下被“秩序化”所隐忍的苦楚。在极为漫长的历史时期中,缠足是女人过上正常生活并拥有好的未来(婚配)的必要条件,除了贫穷人家的女儿必须通过体力劳动糊口,家境稍好些的人家,都会将缠足视为女子素养和技能的标准配置。拒绝缠足的女子将被全社会嘲笑。她们迫于道德的绑架、亲情的重负,用自由和权力,置换家族的荣誉和自身在世的安全。由制度和人施加的身体伤害,在信仰和理想面前,显得羸弱不堪。自身不足以对抗舆论和制度,只能忍受命运的审判,这是旧时女性囿于自身的局限和制度的现实,所做出的最大努力。
从少年时代起身体就被迫变得麻木,用忍受换取安稳,以退让维护人生坦途,她们被迫让身心分离。疼痛拓宽了她们对生命和身体的认知,也使生理忍耐底线无限下沉——现实的世俗的利益支撑她们从如此伤痛中挺身而过,并慢慢被忘却,只专注于当下的生存。“缠足就是一种‘天然’的状态,因为这正是她们日常的、体现的现实。”身体的阵痛之后,她们继续不屈不挠地感知生命。
除了被改造的身体,她们的心灵也是被规训过的。从小被教育服从、温顺,一切行为为了家族、夫家、子女(不否认男性的生命价值也在于此),时刻压抑内心的欲望,禁锢自我意识。有机会读书,没有机会表达观念;即使有权力表达,也因为活动范围被约束,看不到广阔的世界,限制住了本应该宽广的视野和思维。她们是被塑造成男权社会肖想的样子,不是她们生来想要成为的样子。
女性的生命历程以婚礼为节点,婚前她们接受道德、文化修养、缠足、女工等一系列身心规训,这些“工作”全是为婚姻作准备,保证她们成为合格的妻子、儿媳和母亲。婚礼之后她们的工作重心孝顺公婆、管理家政、教养后代。
恩格斯认为,女性囿于家庭劳动就难以获取平等的权力,参与社会化大生产解决了女性被禁锢在家庭私人服务中的困境。这构成了婚姻中的奴役与被奴役、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
传统社会普遍认为识文断字的女性会带来许多问题。士族家庭为了抑制受过教育的女性会产生的对抗精神和革命意识,制定出一套道德观,教导她们要义工作(家庭责任)为先,写作次之。“对于女人来说,写作是她们完成工作之后用来消磨时间的营生。”为了家庭的稳固和子女后代的成长,将女性置于一个“工具”“附庸”的立场,劝导她们牺牲掉自己的爱好和自由。而女性出于从小受的教育,并不敢质疑和反抗这种伤害的“正当性”。纵然王权时代单靠男性的智慧和成就已然精彩出色到饱和,被埋没的女性声音和情感依然让人惋惜。
安静的庭院和闺房里,有自由和生命在流逝。旧时女性有机会受教育,是出于教育下一代、帮助儿子备考科举的实用考虑,却无权科考入仕。《缀珍录》记载,十八世纪有文化的妇女,将书写、创作作为生活排遣方式,题材不外乎表现世俗生活、失落的爱情以及梦幻中的情欲。不常经历社会劳动和人际交往的她们,想象力与才情被极大幅度地限制住了。而男人怎样看待有知识的女性?在史学家、思想家章学诚看来,“女性声音都是道德的声音,是她们读史通经的产物。”“男性和女性都各有适于自己的范围,女性的言论绝对不能越过内阃。”这种将两性绝对分开的观念局限了男性自身,也损伤到女性的舆论环境和生存利益。
王朝时代大部分女性的才华都消耗在婚姻和家庭生活里,是资源的浪费和人才的埋没。试想如果让占其时半数人口的女性投入到社会化中,在各个领域大放异彩,社会会不会进步更快?这是个伪命题,任何一个朝代,最重要的不是文明进步,而是维稳。
以流动的历史观看,每个人都被时代和体制局限着。当社会资源和政治权力的蛋糕被男性瓜分掌控,女性能做的,最起码是独善其身。出身好的女子基本上能够在家族的包办下嫁入有声望和前途的人家,此后繁衍、教育下一代使其延续宗族荣耀,就成为她一生最重要的事业;出身一般的女子,婚姻俨然是第二次投胎,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选得综合条件最好的夫家,以及婚后在夫家其生存处境、个人才能的可持续发展,都必须孤注一掷——嫁为人妇于她们而言本就是一项艰苦的事业。她们的苦心孤诣、忍辱负重里,是对生活顽强不屈的意志,以及对命运委曲求全、以退为进、不惜奉献自己以求后代安全的伟大母性。
旧时士族女性要到中老年才能从繁冗操劳的婚姻生活和奉老育幼的事业中“退休”。停经,长子成婚,成为婆母,女性的身份和地位迎来一次走高。只有从这时起,她们才不再受世俗标准的拘束,拥有了相对自由的生活。“人类学家们有时将停经妇女的独立精神追求阐释为‘父母角色的完成礼’。”在应该释放天性、肆意享受的年纪,她们被束缚了个性,收敛着欲望和姿态;被松开捆绑,青春逝去,女儿心态不再,甚至准备接纳死亡。世代女性奋斗和奉献的一生,是人性和制度的挽歌,还是赞歌?迄今很难被权威话语论证。
旧有制度的瓦解,给妇女打破桎梏的契机。1898年,天足运动成为国家改革急务之一。改革者康有为奏请禁止缠足,因为“缠足已经使得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缺乏竞争力”。讽刺的是,国族决定禁止缠足,不是为了维护女性权益和尊严,而是迫于国际上的讥笑。得益于新旧观念的更替和国家之间的对峙,中国女性的身体被解放出来了。彼时的年长女性却无缘受其荫佑,她们的身体已经被大半生的缠裹塑造定型,难以恢复;命运也被男权观念裹挟着无以逆转。
收藏家何晓道曾采访一位缠足老太太,她在年轻的时候,一直认为缠小脚是值得骄傲的。他问她会让自己的重孙女缠足吗?她说当然不会,因为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咀嚼着传统妇女朴实的逻辑,如同她们无可奈何地老去却又努力让心灵新鲜怒放。中国妇女苦难深重,内心又保持着本能纯天然的清醒理智。
不论曾经的体制和传统强加给女性群体多么沉重的枷锁,需要正视它们的意义——女性的生育能力与生俱来,本身既不是礼物也不是桎梏。女性的身体被物化、精神被禁锢的根源,并非她们与生俱来的性别原罪,是私有制的存在。随着社会阶层、权力制度、道德驯化的固化以及资本作用于社会的力量增强,不仅女性,男性身上也被套牢了生存和责任的枷锁,他们都在被制度和资本奴役。不可抹杀的身体感受和情感认知,塑造了我们的母辈祖先,并通过基因传承一代代延续到今日的女性身上,让我辈传承着她们的美德和弱点,成为现在的样子。在千百代的身体经验的传授和思想警示的变革中,有了今日的性别觉醒和革命。在命运发给的牌里,她们已经打出了最好的结局,她们都是当代女性的楷模和骄傲。历史总在身后,经验是我们抗争和追逐的武器。
新时代人性的解放、个体权力的高扬和性别意识的觉醒,使女性打破命运桎梏、自由表达欲望,勇敢直面自己的身体和内心。所有难以启齿的疼痛的秘辛,都作为学术命题被研究,今人得以直面祖辈那些的光明或者龌龊的动机。他们创造了伟大的文明,周密严谨的社会制度,也研制出了一套区别同类、对付异己、维持现状稳定以及巩固既得利益的方法。那个由男性创造出大部分璀璨文明的时代已经落幕,女性靠自己创造、书写命运。她们的身体和精神不再取决于他人的评判与认同,更无需深植传统道德、奉行纲目伦常、惧怕他者审视。她们随性而为,甚至可以忘记自己的祖先,否定自己的身世……时代交替间的性别狂欢中,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