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太奇或非虚构小说
感谢安妮·埃尔诺,要不是她写得短,这书评出不了这么快。
其实,我大概算是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迷”,这应该来源于我父亲的情结,他差点给我取名“立晴”——为了表达对索尔仁尼琴的崇敬。感谢他并没有这么做。
成年以后,追诺奖作品,大概只是为了“不落伍”,除了君特格拉斯和奈保尔,这二十多年来,都是诺奖的新闻给我介绍新的“重要作者”。所以诺奖还是蛮重要的,对于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而言。但是对于曾经的摇滚青年来说就无所谓了,我总不会指望诺奖给我介绍鲍勃迪伦吧。
石黑一雄很打动我,但是我不太同意把“诡述”看成他的特点。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很会写内心波动的作家。
门罗是有天才的,我一直这么认为,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她的细节选得又特殊又大众。
一口气买了两本斯韦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却听刘文飞说“她通篇都是错别字”。
格丽克的诗不太能打动我,但是好歹是读过点。
中国评论界说奥尔加 · 托卡尔丘克在玩“文学的七巧板”,那以此类推,安妮·埃尔诺就是在做“文段的蒙太奇”。
实际上托卡尔丘克并不那么拼接化,她的风格倒有点像她的书名:“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房子是镂空雕刻又精巧地营造起来的,所以你只要变化角度,或者变幻光影,总能看见熟悉的细节又有了新的模样。
安妮·埃尔诺的作品,我建议不要先看《悠悠岁月》,先看《一个女人》。第一是因为后者更短,这很重要,这可以很轻松地避免你因为没看过就乱评论闹笑话。第二是因为《一个女人》写得很质朴、正常,看完了作者母亲的一生,才会在《悠悠岁月》里捕捉到那些她不愿意展开的情感细节是什么。第三是作者在《一个女人》里说,她想以第三者视角来看待她的母亲和她自己,试图还原一个纯粹的女性形象,或者要么就是一种纯粹的情感印象(排除了母女间的隔阂的)。
第三点,可能就是安妮·埃尔诺会把《悠悠岁月》写成“无人称叙述”的原因,她想要一种既亲历又旁观的感觉——这是她自己在审视曾经的生活。她在采访中亲口说,对于她来说,如果不经过写作去梳理,她可能无法知道她的生活的真正的意义。
《一个女人》初看并不惊艳,大概比“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去买几个桔子”高明不到哪里去。让我欣赏的,是作者的克制、反思,对煽情的绝对抗拒,用细节来表达情感而不是大声嚷嚷爱恨。这反应出作者超过一般人的敏锐。
当然啦,不敏锐怎么敢在《悠悠岁月》里玩“文段蒙太奇”。让我来解释一下什么是被我称之为“文段蒙太奇”的东西。

所谓“蒙太奇”,就是两个镜头放在一前一后的顺序上,能够让人产生超越这两个镜头本身内容的联想,以表达更多的意义。比如一个人的脸后面接悬崖的镜头,就很可能联想到“他要跳海”。而埃尔诺正是在用文段的拼接来完成这种意义的萌生。

绿色字是我概括的意义,可以看出来,这些意义不是随意排列的,它们有一定的时序。读到后来,会发现开篇的这些“文段蒙太奇”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因为后文会不断写到相关主题的内容。可以说第4页的文字,又和后面的细节展开形成了一个更大跨度的“文段蒙太奇”。其实这个也不新鲜,《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小荣枯的段落就差不多是这个感觉。《悠悠岁月》的最后两页,又一次玩起第4页的这种“文段蒙太奇”,呼应着开头,似乎又形成一个记忆闭环。我个人觉得这个结构还挺后现代的。


不过,随着整本书的阅读,我能感觉到这种“文段蒙太奇”的概括太粗率了。《悠悠岁月》之所以还是一部“小说”,就因为她绝不是“文段蒙太奇”,她是有情感流动和情节起伏的作品。不然艾伦金斯堡在诗行里玩过的堆叠,甚至孟京辉在《我爱XXX》里玩过的排比,都足以笑傲在埃尔诺之前了。
现在的中文翻译做不到“无人称叙述”,所以其实翻译损失了一些埃尔诺努力营造出的语境,中文读者看到以“我们”开头的文段时,需要控制住将“我们”联想成“我和同学们”、“我和我丈夫”之类的主语的语言习惯,要把它视作更宽泛的“社会上的看法”。而正是因为这种宽泛的看法和作者的评论、私人记忆、个体经历,混合成了一段杂糅的文字,读者经过仔细甄别后,才能发现这其中是有情节有感情的。
比如作者会列举某一年出现的新变化,带出半导体收音机的流行,然后加入自己对半导体收音机所带来的改变的感受。从头看到这里,你就能体会到一位少年时渴望着密纹唱片的女性,终于得到了随时随地可以享受的音乐,那种不言自明的愉快,与老年回忆起这种愉快的淡淡的伤感。这是很克制的抒情,也是很隐秘的叙事。这不是单纯的蒙太奇,这是连贯的叙事。
作者通篇不写对话,所以这是一本绝对没有对话,甚至不包含对话场景的小说。作者也几乎不描写心理活动。除了1968年五月风暴,她用了一句评论,可以视作一句重量级的心理活动——
一九六八是世界的第一个年头。
——看到这句,你就可以明白,这本书的第一个高潮就是1968年的五月风暴。作者在前面大段地描写一个出身底层的少女的耻辱、性萌动、看的书、对未来的憧憬和失望,都必须落在她描述的1968年5月时,才具备了贯穿性的意义和时间方面的价值。
(顺便说一句,陀思妥耶夫斯基书迷可以考虑一下埃尔诺的书,毕竟这是一个听说列宁格勒改名为圣彼得堡后,立马感叹“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更容易把握方位”的知识女性,她一生都在读老陀的作品。)
安妮·埃尔诺写的是非虚构的小说,也许我们现在还可以这样说。她不是档案研究员,不是过刊杂志收集者,她用真实的回忆营造起来的,是一种情感流动的撞击。当你从法国人还没有电冰箱的年代,一直看到2008年的手机引起了老年女性作家的注意,而这一切不过只凝结在200来页的书里——仅仅想到这一点,就还蛮让人激动的。这部私人女性战后法国史,显然不是史传文学,她是经过作者不断磨炼、筛选,而终于用无数记忆的小石头堆成的河床,为了盛满岁月的流动和她自己的故事。这难道不是叙事吗?不算小说吗?
前几天有朋友 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想《悠悠岁月》正是这一问题的最佳例证之一。
至于“阶级”“堕胎”“左翼”等时髦话题,那可能是诺奖的选择,但对于安妮·埃尔诺来说,那就是她忠实的生活罢了。
其实埃尔诺的写法,我猜会被翻译损失的字面和修辞上的东西很少,但同时需要注释的又太多,里面有太多文化背景和符号。我倒是很期待中文也能出现这样的作品。其实写起来并不复杂,但是确实需要几十年的对这个世界的严肃的观察和反思——写点少女的羞耻与放荡,中年妇女的离婚,老年人的仓皇,那是虹影和陈染都能干的事,而在苏联解体后紧跟避孕药的风行,就是一个作家独特的触感了。
总而言之,安妮·埃尔诺,是一个值得读,而且读起来不费劲的诺奖作者。这年头不费劲就很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