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噩梦和“一上班就头痛”
这本书的题目很吸引人——《我战胜了坏情绪》,这个题目会让人忍不住想看看作者到底怎么战胜坏情绪,毕竟大家都知道情绪这个东西有多不可控、更别说战胜它了。我想骂街的时候但凡能忍住不骂,我都佩服我自己。
大半本书看过去,我也没看出来到底怎么个战胜坏情绪,但倒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在第四章里,作者给我们介绍了感觉和记忆之间的关系,里面提到记忆的两种分类——外显记忆与内隐记忆。外显记忆是可以回忆的记忆,也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记忆”,而内隐记忆则是我们无法描述的记忆,往往是我们莫名其妙害怕的东西。作者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作为一种情绪,很有可能跟我们的记忆有关,而这种记忆并没有跟意识连通,因此以一种难以理性化的形式呈现出来:
两个情绪记录系统同时工作,也就是说,个体遇到的一个事件可以被同时存储在两个系统中。此外,情景记忆容易被淡忘,而情绪记忆不太容易被忘记。所以,引发恐惧的情景可能会被遗忘,但与该事件有关的情绪却被保留在内隐记忆里。内隐记忆会使我们对毫无危险的情况产生不合理的恐惧,但到了那时,我们已经想不起引发恐惧的原始事件了。
这个知识点引发了我不负责任的联想——我的朋友里不乏害怕根本不可怕的东西的人,有害怕鸡毛掸子的,有害怕毛茸茸的东西的,有害怕羽毛的,有害怕尖嘴的。我自己也有这种非理性恐惧——我害怕脚多的东西和巨大的东西。我以前光觉得这种恐惧是无理由的,现在想来,也许我们真的有遇见这些可怕玩意儿的经历,而那时候我们的记忆以情绪而非叙述的形式保存了下来。
根据作者的说法,人的左脑和右脑负责记录不同的内容,左脑记录认知层面的信息,右脑记录情绪,二者可以独立运作、互相无视对方,也可以通过胼胝体进行交流。于是“非理性恐惧”的存在又有了一种可能,即右脑记录了恐惧,左脑没记录,于是只有恐惧保存了下来。
这种可能性很有趣,虽然不太可能证明。这也是我对这本书大部分观点的态度——挺有意思的假说,有道理的猜想,但也不必太当真,毕竟关于情绪和脑的事儿,人类知道的还太少了,也并没有找到很靠谱的方法来检测和证明。而且在心理这件事上,真不真实有时候不那么重要,相信就灵,自洽就行。
这本书里有趣的猜想还有 噩梦和创伤 的关系:大脑通过梦把创伤导致的混乱信息整合到长期记忆中、帮助人疗愈和继续前行,可惜这种整合并不总能保证成功,因此也会有人噩梦连连,像电影里的经典镜头一样“垂死病中惊坐起”。这种猜想给噩梦这个负面概念带来了一点积极的色彩——虽然梦并不可控,但至少这是你的大脑在试图保护和帮助你,而不是在害你。
这本书另一个让我挺喜欢的地方是作者对 身心医学 观点的采纳。很多疾痛的出现其实跟人的心理状态有很大的关系,而这样的疾痛往往是社会构建的、而不是个人的问题。“一休息就生龙活虎、一上班就头痛”现象并不是各位打工人矫情,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社会现象。作者特别提到的职业倦怠问题让我对作者很有好感——好的心理治疗师看到病人身上的毛病,而更好的心理治疗师能超越病人本身看到社会之病:
克里斯托夫·德茹尔(1993)从身心角度出发提出了一些观点。他认为职场规则之所以对个体的心理健康产生不利影响,是因为它们让人面临无法解决的心理冲突:公司既要求个体不断提升业绩,又不提供充分的资源,随着工作量的增加,个体的相关业绩也要增加,让人实在喘不过气来。定期考核和降职减薪(甚至裁员)加剧了公司的内部竞争,员工之间滋生不信任感和恐惧感,愉快的团队合作一去不复返。个体有时无法从同事的支持和鼓励中获得滋养,和领导者讨论这些问题又往往不了了之,所以他们只好违背自已的价值观,选择从众。在价值观不断发生冲突的同时,个体还要因为无法完成业绩而被指责,一旦出现问题,所有的责任将落在他的头上,而他早已自顾不暇。
我的临床观察结论和德茹尔的观点大体上一致。不少因职业倦怠前来咨询的中层管理人员和一线工作人员都面临着类似的冲突,他们处在既荒谬又无解的困境中。这种冲突会让人消沉,他们的心理无法代谢由冲突引发的紧张感,导致他们既没有宣泄的出口,又无法从荒谬中找到意义。实际上,这样的职场环境就是创伤的源头,而且这种心理障碍鲜为人知,即使个体想将它拿出来说一说,也会发现自己孤立无援,最终崩溃去看医生,还常常不被理解。很多医生认为这是他自已的问题,是他自已不适应这份工作,然后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但真实情况是,这类人和抑郁症患者不同,他们的冲突并不在于自己的内心,而在于工作与个人的理想和价值观发生了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顺从,并且成了一个“病人”,面对无法解决的冲突,个体的心智化功能瘫痪了。当然,个体也可以辞职,但他在其他单位还可能遇到类似的情况。
虽然作者也两手一摊表示这病没法治,但能看到人的无可奈何和社会的责任,这件事本身已经是一种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