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安静,时而涟漪泛起:日高ショーコ把平淡的生活讲给你听
作为日高ショーコ的读者,你对她的风格有怎样的总体印象?
就楼主自己而言,其风格最鲜明的特点反而是“平淡”。除此之外就是“细腻”。而如何理解日高的“平淡”与“细腻”?从讲故事的角度,也许可以这样概括:简单的事件,比较缓和的矛盾冲突,大量的细节和心理活动,以及迂回甚至有些隐晦的信息传递。从视觉的角度,人物的造型和表演都比较生活化,而不是夸张化,程式化。(但表演不是这篇评论的重点)而这部《Anti-Romance》可以说是这种风格的集中体现。日高也在这个故事中娴熟地使用了多年磨练出来的故事技巧,让我们看见平淡生活泛起的微妙涟漪。
wiki对Anti-Romance一词的一种解释是:(关于Anti-Romance的第一个解释后面会提到)
Another term of anti-romance is considered a genre that specifically refers to lack of romance or intimate relationship, which definitely a "platonic friendship" is not 100% romantic but feel clearly attracted nor friendly-in-communication each other.
这一描述其实也可以说是符合两个主人公的关系,不知是不是题目的来源。
两个主人公是很好理解的。周防弘树来自单亲家庭,并且很爱他的妈妈(妈妈身体还不太健康);我们很容易理解他在成长中会遇到很多烦恼和痛苦,他会为了他的家庭而不得不放弃许多,忍受许多。而他本身也只是个普通的异X恋者,在面对与柿谷的关系时肯定也会有许多困惑与纠结。而对于柿谷亮,不需要对他做太多弗洛伊德式的分析,一个从小就热爱文学与创作的青年,我们都会默认这样的青年是感情丰富的、敏感多疑的、经常自省的;而他似乎本就是同X恋者,这就更给他的成长带来一些困扰,进而影响到他的性格。日高看似简简单单地给出一些信息,就大致建立了人物,并确定了推动故事发展的主要矛盾:就是各种原因影响下的两人性格的矛盾,以及X取向的矛盾。
故事整体也有很简洁的脉络,也就是所谓的“起承转合”:柿谷和周防是从小几乎形影不离的发小,两人形成了独特却不是很平衡的相处模式。两人都意识到对方的感情和对方的重要,却一直没有将自己的感情说出来。故事被挑选在两人24岁的时候开始,柿谷因为受到身边人的影响而做出了告白性质的事情(吻),打破了两人关系的平衡,这是故事的转折点;周防也知道自己对柿谷的感情,但还是没法面对,柿谷搬出两人合租的房子,两人的关系进入最危急的时刻,这也是故事的高潮;而周防也在身边人的影响下,终于认识到“一直以来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不紧紧抓住就会失去”,直面自己的感情和与柿谷的关系,两人真正地心意相通,故事结束。
值得一提的是,两人各自的上司,户和田和佐久间,除了确实有力地推动故事发展,他们还起到了修辞上的作用,不仅让故事有一种对称的形式,准一和琉衣对他们那没能开花结果的爱情,也衬托出了两个主人公能心意相通是多么不易。
这样简单的故事,简单的人物,如何抓住读者的心?
靠作者讲故事的能力和技巧。也就是如何营造故事的氛围,向读者传递信息和情感。这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的问题,就像“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一样。注意到了,就会用心推敲讲好故事;注意不到,最终的产物就是粗糙又乏味的故事。
故事应该怎么讲?什么样的故事是好故事?对于这些问题,向来众说纷纭;但对于“讲故事”这件事的“步骤”,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讲述者寻找合适的信息,然后将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审美装入这些信息中,并设计出一个合适的结构,再将信息放入这个结构里。文字,画面,音乐,都有承载信息及其背后的思想、审美和情感的功能,因此它们都可以讲故事。
《Anti-Romance》的第一话,讲故事的技巧就比较好。作为一个故事的开篇,也完成得比较出色,建立了人物的形象,奠定了故事的基调。下面来简单地分析一下,日高是怎样讲故事,向读者传递信息的。每一小段划分的依据是场所的变动,以及人物在这个场所里做了什么动作。
(扉页虽然没有具体的场所和动作,但为了吸引读者的兴趣而采用了带有悬念性的构图,并大致预告了两人之间的关系,透露出“六年”这样的信息。)
#1 柿谷的房间:柿谷在工作的时候周防回家。
*交待柿谷的职业(和文字创作有关)。
*房间的环境(封闭、凌乱、昏暗)是一种隐喻(这种手法是很常见的,以《未麻的部屋》最为典型):柿谷性格阴沉、内向,并且当下心境处于一种不确定的混沌状态。也透露出柿谷生活自理能力比较差的信息。
*两人对对方的称呼(柿谷称姓,周防称名)也暗示了两人关系的微妙:周防比较主动,柿谷有一定的防备。
*除了工作,柿谷还在写不能让周防看的东西。这是一个伏笔。
#2 客厅:周防做饭,并约柿谷第二天去喝酒,柿谷推脱一下后答应。
*交待周防的职业(造型师)和善于料理家事的人物特征。
*几个眼神和手的特写镜头以及独白(“周防在想什么我马上就能明白”),就交待出两人不同寻常的暧昧关系,引导出故事细腻婉转的基调和氛围。
*简单的邀请和答应却别别扭扭,不干不脆,欲迎还拒,对话也拐弯抹角,这都暗示了两人关系的矛盾:心口不一和不敢直面自己的感情与欲望。这也是推动故事发展的主要矛盾之一。
#3 柿谷的公司:柿谷和同事在开会。
*正式交待出柿谷和周防同居六年重要信息。
*关键人物柿谷的同事·户和田出场,并表现其圆滑世故,善于社交的人物特征。
*进一步表现柿谷的人物特征:工作认真,一板一眼;看上去有点严肃,冷淡,不好相处。
#4 地铁站:柿谷和户和田谈话;户和田提出想见周防被拒绝。
*谈到两人同居的由来。
*两人其实是发小,但户和田说他和周防是“高中同学”,柿谷却并没有补充,似乎是不太想让别人了解他和周防的关系。
*柿谷的工资不高,暗示他对创作的热爱。
#5 柿谷在超市购物,周防发来短信,又来邀柿谷去喝酒,柿谷再次推脱一下后答应。
*柿谷思考与户和田之间的关系:户和田对自己干涉太多,有点烦人,但确实是很照顾自己,对自己很重要,于是在逻辑上很自然地进入回忆场景:
#回忆1(应该是在)公司:户和田帮助柿谷从营业部转职到制作部。
*柿谷有创作才华。
*柿谷当时的青涩天真和现在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对比,展示了主人公的一种变化或多样性。
*柿谷不在意工资低也乐意制作部的工作,进一步表现他对创作的热爱,和【场景#4地铁站 *3】中暗示的信息呼应。
#回忆2 在家:柿谷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想和周防分享喜悦,却被周防粗暴地泼了冷水。
*户和田对柿谷来说确实是很重要的人,柿谷经常提起他。
*周防对素未谋面的户和田不太友善,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和柿谷过从甚密,周防在不自觉地嫉妒。
*从柿谷的角度来看二人的关系:柿谷觉得自己是比较被动的,甚至是受伤的,进一步揭示了两人之间的矛盾。
(回忆结束)
*又是一次不干不脆的答应,强调表现两人之间的别扭。
*再次强调“周防很好懂”。
#6 在两人常去的店里:两人喝酒,柿谷喝醉了,周防没醉。(可以算是这一话的高潮)
*柿谷很快猜到周防为什么邀自己喝酒,第三次强调“周防很好懂”,并由此进入回忆场景:
#回忆1教室:柿谷和同学讨论周防的家庭情况,这时周防叫柿谷一起回家。
*交待周防的家庭情况:单亲,比较困难。这是理解周防的性格和行为动机的重要线索。
#回忆2回家路上:周防突然向柿谷告知,自己要继承母亲的美容院,不考大学了。
*周防的人物特征:爱慕他的女性很多。
*本来说好要上同一所大学,但是周防却擅自毁约,既没有事先告知和商量,事后也没有表达歉意,轻描淡写敷衍过去,仿佛这一切无关紧要,这让柿谷非常受伤;而且多年以来,柿谷也从来没有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对方。这个事情进一步表现了两人之间不平衡的关系:周防不断引发,柿谷被迫回应和忍受。
(回忆结束)
*柿谷“我离不开你”的内心独白,已经把他对周防的爱慕表示得很明显了。
所以这一段落柿谷的意识流线索(“周防好懂”→“周防总是在向我撒娇”→“周防的好懂把我折腾得很惨”)是怎样的呢?楼主觉得不太好理解,在这里做一个猜测:
周防“好懂”的是什么呢?是周防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撒娇”;周防的“撒娇”又指什么?其实就是情绪都要传递给柿谷,要柿谷分担:心情好,要和柿谷分享;心情不好,要向柿谷发泄。所以,想要分享调职喜悦却被泼冷水,突袭式地告知自己放弃升学等事,在柿谷看来都是一回事:周防心情不好,拿自己出气。对许多人来说这可能是难以接受的不公平对待,但柿谷却觉得这是一种“撒娇”。可见两人不平衡的关系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柿谷有些受虐倾向。不过长年累月这样下来,柿谷也会受不了,觉得“被折腾得很惨”。
*几个重要的特写镜头,暗示周防对柿谷也有不同寻常的感情:看着柿谷脸红的表情,轻抚柿谷头发的手指。这和柿谷“离不开你”的内心独白算是一种呼应,暗示两人在心里其实是相爱的。
#7 路上:周防扛着喝醉的柿谷回家。
*周防其实察觉到了柿谷的感情,但一直逃避推脱,所以才会不停地说“下次下次”。柿谷也知道周防的这种心理,对自己不被回应的感情感到痛苦,对两人的关系不抱期待。
#8 柿谷的房间(和开头的场所#1呼应):周防把柿谷放到床上,偷看了柿谷的电脑。
*周防也明白自己在两人的关系中处于比较主动的地位,并利用这一点让柿谷配合自己。这就是柿谷所认为的“撒娇”。
*周防似乎是想要亲吻柿谷脸颊的特写镜头再次强调了周防对柿谷特殊的感情。
*周防不喜欢柿谷对自己有所隐瞒,所以会趁机偷看柿谷的电脑。
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知道第一话按顺序其实主要就发生了四个动作系列:柿谷写了不愿意让周防看到的东西;周防第一次请柿谷喝酒,柿谷答应;柿谷和同事开会,然后下班去超市;周防第二次请柿谷喝酒,柿谷喝醉,周防把柿谷扛回家,并偷看了柿谷写的东西。
这些事情,有可能发生在所有人平凡的生活中,我们也很容易忽略掉这些事;但在这个第一话里,却给读者细腻丰富的感受,巧妙地传递了大量信息。如果没有事先建立好人物,确定好故事结局和走向,选取好事件场景,筛选出有效信息,设计好细节,并选取适当的位置插入回忆,极易画成流水账,读者看两眼就弃之而去。和读者现实生活的审美距离越小,矛盾冲突越不激烈,创作难度一般情况下是更大的。没有噱头,只能老老实实讲故事。日高做到了,她发现了潜藏在日常生活中即使不够鲜明强烈,也能娓娓道来的微妙戏剧性,让读者侧耳倾听。
其实,《Anti-Romance》很容易让人想起日高之前的作品——《初恋的过程》,毕竟主人公关系的内在逻辑基本上是一样的,甚至连switch这点都一样(很明显是作者的偏好);但两部作品给人的感觉又明显不同:《初恋的过程》的主人公及其之间的关系都要稍微扭曲和病态一点,故事也稍微戏剧化一点;而《Anti-Romance》感觉更健康温和一点,故事的发展也比较自然,水到渠成。可见日高不仅讲好了一个“平淡”的故事,还讲好了几个相似的“平淡”故事。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本事。讲故事的天才向来是很稀缺的,在BL漫画这个不大的领域更是如此;日高不能说是天才,但她通过多年来的坚持和磨练,不断进步,讲出了动人的故事。
其实日高的BL漫画也一直没表现出很强的思想性,但是给读者的感觉并不低能,而是一种务实本分的态度:在商言商,在情言情,不讲那么多大道理,不输出观点,娱乐到大众就好。一个创作者能明白自己的定位,不卑不亢地做好自己的工作,也是很难得的。但其实可以想见,在这样一条道路上坚持这么多年,也是很不容易的。wiki对Anti-Romance的第一个解释是:
An anti-romance, sometimes referred to as a satire, is a type of story characterized by having an apathetic or self-doubting anti-hero cast as the protagonist, who fails in the object of his journey or struggle.
不知日高用这个单词做标题,除了符合故事本体,是否还有对自己职业生涯的一种自嘲。
在写这篇书评的时候,日高的BL回归作《Anomaly Life》第一话已经面世了,这次是真的不同以往,挑战了灵异题材和极富戏剧性的故事,期待这次尝试能给读者带来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