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那只我想请她吃美食的李娟
喜爱李娟的读者,即使素未谋面无缘识荆,也常会将她当做一位老友。李娟的作品质量上乘,文字清新隽永,笔调真诚可亲自然是主要原因,另一个重要因素,则是李娟作品题材或植根过往经历,或来自当下生活,让人对她充分了解,久而久之,友人感觉油然而生。
1979年,李娟的老母亲生了个女儿,她决心要给她取一个最特别、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名字,翻烂字典犹不能定下,最终在一部电影里得到了启示,给孩子起名叫“李娟”。
多年后耿耿于怀的李娟引用了一则统计数据,叫“李娟”的人全国约24万,位列全国十强,这数字远远超过阿勒泰的市民总数(19.62万人)。(《记一忘三二》自序)
我们在作品中读到的那个顽强坚韧的李娟,有着称不上快乐,可以说是颠沛流离的童年。早年离异的母亲谋生艰难,把李娟托给住在四川乐至的八十岁外婆照养,外婆靠捡垃圾养活小李娟和自己一百多岁的养母“老外婆”,十分辛苦。她们拮据到为了省下压岁钱从不过年,大年夜别家吃饺子放炮,她们则为了省电早早关灯睡下,这让李娟至今没有过年的习惯,尽管她还是提了好几次自己人生中唯一一次收到压岁钱:两毛钱。
李娟在四川读到小学三年级,回到新疆母亲身边,因为没有户口,小学六年级又回到四川。此后辗转四川新疆,人渐渐长大,胆子发生积累,1998年读高三的李娟悄悄退学,跑去乌鲁木齐去做了纺织流水线女工,算是结束了自己的学生时代。
那个时期李娟生活的关键词是“流浪”“挨打”和“阅读”。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里,李娟不无心酸的回忆“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户口的人,妈妈是离职的兵团人,没有单位,非农非工,我们娘俩一起当盲流,不停地搬家换学校”。她从四川搬到新疆,又从新疆返回四川,从县城到牧场,从这个牧场到那个牧场,从这座城市到那座城市,经常每年要搬上两三次家,搬家搬出后遗症的她不爱出门,对旅行兴致缺缺。
李娟天生瘦小,她自己描述过“我5岁的时候,体重只有11公斤半,还不及8个月大的婴儿重。我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还在穿4岁小孩的童鞋。”这样的体型让她妈妈非常满意,因为带她真是太方便了,搬家时“只需轻轻一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而挨打频繁程度更在搬家之上,在四川读书时,班主任安排同学互打,两人成绩差多少分就打多少下,在新疆读书时,老师用教鞭打人,并体贴的规定,在谁身上打断谁来赔教鞭,可怜的李娟赔了两根。此外还有来自男生的霸凌,这些深重创痛是她人生中的黑暗,多年以后依然被回忆困扰并深感无力。
李娟豪爽霸气的妈妈之前做过生产建设兵团职工,有点儿酒瘾,有次酒后拿酒瓶砸她,砸到眉骨缝了三针,至今有疤留下。
那段苦难的岁月即使概括成几段简短的文字,也让人难以风轻云淡的看待,更不用说当事人自己了,但是,好在还有阅读。
小学一年级时,李娟捡到一张旧报纸,她尝试把自己认得的字逐一念出,惊喜的发现它连缀成了一句有意义自己能够理解的话,一扇大门就此打开,蛋壳被身处黑暗中的小鸡啄出了一个空隙。
从此只要带字的东西她都如饥似渴的阅读,捡垃圾的外婆捡回的旧报纸是最稳定的文字来源,而阅读新书的机会却只有每学期开始时发下的新课本。小学四年级时,回到新疆母亲身边的李娟进入了黄金年代,妈妈开始做收购废纸的生意,收回来的旧书堆在一间房里,那里成为了李娟的圣地。
阅读带来的共鸣沟通给了李娟慰藉,也给她留下了一颗火种,它将在未来某个日子绽放。
李娟退学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乌鲁木齐一家地下小纺织厂里当流水线车工。地下厂子的老板怕工商局查税查执照,李娟这样的女工则怕公安局查暂住证,于是她们通宵干活,白天老板把车间紧锁,李娟们就在车间角落一张宽大的裁衣板上睡觉。吃饭则是老板娘张罗,即使是素菜为主,但谁要是敢连夹两筷子菜,白眼和风凉话就来了。
生活的磨难让李娟有了穷则思变的想法,她曾回忆道:“那时候去打工,在乌鲁木齐,打工挺困难的,就受不了那个苦嘛,想改变生活,然后就写了一篇稿子,跑到一编辑部去投…”
那个编辑部是《中国西部文学》,她所投的稿件是散文,到了责编刘亮程手里,这是李娟与自己伯乐的第一个交集。那篇文章于次年发表,但并没有改变什么。
于是做车工的日子她过了两年,才辞职回到了妈妈和外婆身边,回来不久,外婆摔倒重病,在陪护外婆之余,阅读留在她心头的火种开始熊熊燃烧,处女作《九篇雪》就此诞生。
书写完后,当真如同静静飘落的一片雪花,什么也没有改变,李娟跟着妈妈在沙依横布拉克山谷开了间裁缝店,随后善于发现商机的妈妈觉察到牧民购物艰难而需求坚挺,于是又开了家杂货店,孰料商业不会骗人,山谷里难开杂货店是有原因的,一是上货艰难运输不易,二是牧民挂账现象有点厉害。生意还是磕磕绊绊的做了下去,性格坚韧的母女俩更是跟随牧民游牧的迁移路线,继续不断搬家,不断开业,以这样的节奏在山区生活着。
李娟又回到了乌鲁木齐,2001年在一家寻呼公司求职,后来去了广告公司,还做过编辑,过着普通的打工人生活,而转机,在2003年到来。
是年,《九篇雪》作为刘亮程主编的“住居新疆”丛书的一本成功出版并饱受好评,李娟有了粉丝和热心读者,在读者帮助下,她进入阿勒泰地委宣传部上班,有了稳定的收入和生活。她还将年迈的外婆接到身边,还买了只取名“赛虎”的小母狗陪伴老人膝下,不得不吐槽一句,被目为中国散文希望的大作家李娟,起名字的功夫是非常的路人啊。
可惜机关生活貌似不太适合李娟,她成名后有记者去采访宣传部领导,领导评价她“宣传部的李娟,在这里又不在这里,开会时领导没说几句话她就神游天外了”。此外,她还有记不住人脸的特异功能。在《记一忘三二》中,李娟还专门写了一篇“沟通记”,回忆了一下自己“总是让同事的日常工作疑云密布”的操作。在一次访谈中,她极为简洁的表达了自己对这段生活的定性“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的确是依靠这个单位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她在宣传部做了五年,相对充裕的时间给了创作以较好的条件,阿勒泰系列《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以及不止于阿勒泰,少见的尽情倾泻情感的《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均成书于这段时期,作品见多影响渐广,甚至被王安忆评价“有些人的文字看一百遍也记不住,有些人的文字看一遍就难以忘怀”,这些无疑给了她足够的勇气和底气,2007年她选择了辞职,旋即和一家哈萨克牧民一同在地窝子里生活了三四个月,走完了一次游牧的全程,这段珍贵的经历,最终形成了“羊道四部曲”《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和《冬牧场》。
结束这段生活后,李娟短暂去了南京,随后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从沙依横布拉克山谷搬到戈壁滩中的绿洲富蕴县,2010年又从富蕴县搬到阿勒泰的哈萨克族村落阿克哈拉,2012年再度搬到红墩乡,人生第一次买下了一套房。
我们必须感谢这些年,高中退学后在沙依横布拉克山谷开店以及离开机关后那几年,贡献了李娟作品中最有趣最好读的内容来源。
那些可爱的哈萨克人们,酗酒时一瓶接着一瓶,对李娟的称呼随着饮酒量的增添从“妹妹”一路上升到“姐姐”“嫂子”,李娟需要运用智慧将他们骗去其他店家然后迅速关门落锁,否则他们能做到一直喝。
无论做裁缝活还是卖东西,现金交易都比较罕有,欠条开了一堆不说,以物易物更是常见,导致干奶酪积压成灾,冬天奢侈的拿来生火,收获了干奶酪比煤还好烧的冷僻知识点,另一个常见品是酸奶,母女俩实在喝不完,只好倒掉,小店边因而常见一地乳白。更有漂亮的儿媳妇拉着婆婆用三只鸡来换裙子,她家一共有七只鸡,少了三只“公公也看不出来”。
纯朴的哈萨克牧民还有着上门买东西从不空手,总会带上礼物的习惯,买东西的钱可以没有,礼物却不能缺。牧民们也从不见外推门就进,坐下喝茶或者看李娟拉面,一看就是一整天,在那寥廓天地中,时间都显得粘稠漫长。而李娟一样毫不客气,走路困倦同样推门就进倒下就睡,女主人会为她盖上毯子,在她睡醒时奉上馕和热茶。
与热情纯朴和善良并存的是生活的困苦。一家人需要徒手盖房,睡在木板或者布匹堆上。山区杂货店上货十分艰难,母女俩时常在零下三十几度时坐着爬犁采购,上坡时还需要徒步,“那路,感觉永远都走不完”。
到了冬天,大雪会把一切掩埋,把人封在屋里。生活在牧区奶制品和肉类不太会缺,但蔬菜水果在冬天是绝对的奢侈品。2009年实在没菜吃的李娟,把妈妈用长筷子插在土豆上做成的自制纺锤都给吃了,外加秋天的库存四十斤辣椒酱,度过了长达五个月的冬天,更不用说开春化雪时要自己挖沟外加刨出摩托车等贵重物品的体力活了。
看李娟的样子,瘦瘦小小个子不高,加上四川籍贯和略微醒目的门牙,让我很担心她有一天遇到华农兄弟。很难相信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做了那么多繁重的体力活,忍耐如此艰难的生活。可以肯定的是,她乐观幽默、实干能力极强的老母亲给了她以强大的力量与感染。尽管母女俩闹过绝交,呵呵,谁还没和自己老娘吵过架呢。
这位能徒手建房徒手改房,没有驾照也敢开着机动三轮一路三百多公里从阿克哈拉开到红墩乡的强悍母亲,有着兵团人的一切优点,除此之外,她还很有爱心,哪怕毕生颠沛流离,到哪里都养着一群小生命,日子总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
她妈妈爱养狗,家有一只叫豆豆的母狗,生命力蓬勃顽强,每年必然生下几只小狗,令老母亲深为困扰,先后尝试绳索拴、铁链拴,最终都宣告无效,老母亲一怒之下为豆豆缝制裤子,视觉效果极为诡异,但最终还是未果,她甚至考虑过自学绝育,好在被保存了常人理智的李娟及时制止。这场漫长的战争最终以豆豆误食老鼠药死去而告终,如今陪伴在妈妈身边的,是外婆去世后被接回家养的赛虎,以及另外两只小狗,一只叫卡尔,一只叫小狗。
有爱心的妈妈还养猫,新疆山区严寒,野生小猫冬天唯有死路一条,于是她把小猫都捡回来养,每只都叫“咪咪”。咪咪们在家养大后再放归户外,于是家中常年喵喵声不绝于耳。有一只温顺可爱的白猫非常恋家,长大后也不走,且非常粘人,酷爱趴在妈妈头顶,于是她就顶着只猫打理着杂货店和人讨价还价,成为阿克哈拉地区一大奇观。李娟同样深爱这只白猫,至今她的微博头像还是这只白毛红鼻头大眼睛的小猫。
母女俩还都喜欢养鸡,在山区平房养鸡很容易不必说,但是山区没油水,妈妈就要求李娟把剩菜留好给她拿回去喂鸡,听话的李娟把冰箱装满了这些玩意,结果妈妈没能及时拿走,然后停电了…
尽管遭受如此挫折,李娟还是喜欢鸡,甚至打算在阿勒泰楼房里养只鸡,担心房东不同意,于是甚至为了养鸡动了买房的念头。我们都知道她最终买了房,至于是不是为了养鸡就不好说了,倒也不无可能。
养猫养狗养鸡李娟学得来,妈妈养牛她就实在学不来了,好在爱心和坚韧她从妈妈那里学了十足十。
在李娟的书中,我们还能读到生离死别,一个个生命从鲜活到枯萎的过程。
李娟在四川读小学时,和外婆的养母“老外婆”同住,老外婆两个儿子都在抗美援朝时牺牲,孤老无依无靠,于是七十多岁的外婆从新疆回到四川接过照顾她的重任,她太老了,像件家具一样安静陈旧,总是一动也不动,身上像落满了历史的灰尘,有着沉积的寂寞。在李娟13岁那年,她去世了,享年107岁,而这样的百岁老人,在世时还会为李娟做早饭,焖出带有美妙圆满金红色泽的锅巴饭,这诱人的金红色泽,李娟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
外婆是个孤儿,从小流浪,被做佣人的老外婆收养,长大后嫁给了一个赌徒,生了十个孩子,经历了其中八个的辞世。她一生都在奔波劳碌,七八十岁还在捡垃圾贩鸡蛋,养活着老母亲和小李娟。八十五岁养母过世后,独自在乡下耕作糊口,八十八岁再度回到新疆,从此再没回过四川老家。九十多岁终于干不动的时候,被李娟接到阿勒泰,在无边际的寂寞中与小狗赛虎共度漫长的白昼,享年九十八岁。李娟为她写过很多文章,并专门写过一篇《外婆的葬礼》,郑重的要世界记住,外婆不是李秦氏,她的名字叫秦玉珍。
李娟的文章中基本没有提到过自己的生父,继父出现的频率倒也不低,给人感觉是一个能吃苦肯卖力的人,和李娟妈妈一起盖房开店,出了力还要被骂,为了多条来钱渠道还在杂货店里拓展了修鞋业务,并引发了一场快乐的哄闹。这个精神抖擞的人,在2009年最漫长冬天来临前,为李娟扛来一麻袋萝卜做冬储菜,随即在卖完丰收的葵花籽后,突发脑溢血,中风瘫痪。李娟一家就此结束了开店卖货种地的生活。
在李娟这个小小精灵的书里,有人生百态,有风土人情,有生离死别,有细腻情感,爱她作品的人越多,担忧的声浪越大。担忧的点是,李娟作品植根个人经历太深,一旦题材用尽可能会无以为继。就连王安忆也担忧过“写了十来年阿勒泰乡村旮旯里琐碎生活和纯粹自然之后,今后怎么写?”有相同创作特点的作家大如贾平凹小如邓安庆,均遭遇类似的瓶颈,而李娟也已经许久没有新作。
而李娟个人并不担忧这点。她说,她的写作是一条滔滔不绝的河,任你手忙脚乱也无法汲取其一二,写作是无边无际的旅行,是源源不断的开启和收获。因此她不担忧会无处可写,无从下笔。
我们应该给她以足够的信心,因为她是李娟,因为她已经给过我们的阿勒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