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丽君所守的“贞”到底是什么

除《红楼梦》之外，可以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古典文学长篇了。即使弹词的形式一开始似乎有些奇怪，读起来却并没感到有阅读门槛，用了好多天一心一意只读它，其他的书都耽搁了，却感到非常值得。

读的过程中不仅震惊于陈端生作为不到二十岁的清代少女，就有如此惊人的才华，能演绎出这么复杂又紧凑的故事。更感慨的是，甚至能从中看到一个女性的内心是如何觉醒的。孟丽君的确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独立女性，这一点上陈端生远远超越了她的时代，甚至可能仍然超越了我们。二百多年前的女性读着孟丽君时，肯定会一次次像苏映雪一样感慨“我做不到像她那样”，如今我们去读，恐怕也仍然会发出这样的叹息。我也并不例外。

起初孟丽君还只是一个受着传统规训长大的闺秀，以为“为夫守贞”是女子当有的理想，但是当她为了“贞洁”鼓起勇气走出闺门后，却因见识了开阔的世界和自己的力量，懂得了独立自由才是真心所向。因此在救了未婚夫一家之后，反倒不愿再做回他的妻子，甚至不愿去认回为自己痛苦生病亲生母亲了。哪怕这样的拒绝意味着忤逆爱情、亲情、友情、皇权，甚至反反复复被“逼生逼死”，她也不肯投降。此时孟丽君所守的“贞”，早已不再是身体上的“贞洁”，而是作为一个人之尊严的不可欺、本心的不可违。但此时的她依然不敢把“自我”完全放在他人期望之上，只是来回周旋，一次次试着蒙混过关，以兼顾所有人皆飞黄腾达的“团圆”。

然而到了最后第十七卷时，当人至中年的陈端生再次提笔，就整个情节急转直下。虽然表面上故事仍然不失诙谐，不仅好笑，还多了很多讽刺。从帝王到宫娥、臣子、命妇、仆从，几乎个个有其荒唐可叹处，但前十六卷里提供了无数笑点的孟丽君，却一下子不再“好玩”了。在所有人的喧闹忙乱之中，她只剩下了一次次地口吐鲜血。最后，当作为终极权威和伦理象征的皇帝讲出“当我妃可活，不肯就杀你并发配全家”的话时，孟丽君终于不再试图用智谋“周全”任何人，而是果断地回道“那我只能死”——她终于为了自己独立的真心，放弃了所有世俗的感情羁绊和富贵繁华。

有人认为陈端生在第十七卷后还有续写，却佚失了，也有人说她仍然打算写，却因为生活动荡、心绪不宁，终于没条件写下去，甚至还可能是她想写出一个更具体的悲剧结局，却终于不忍心写出来。然而读完了这第十七卷后，我认为都不是。陈端生就是故意止笔于这一卷的，因为该讲的已经都讲得够清楚了。尤其是仔细品收尾处她让孟丽君讲的那一段充满反讽的话：“人都贪生怕死，你又见到了皇帝长得比我和王爷更帅，那你就跟着我一起从了他吧。” 陈端生把这么突兀的一句话抛出来，放在最后，实际上是在对读者说：你如果还期望这个故事能有一个“好”的结局，你期望的结局就跟这个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因为她已经在这一卷里清清楚楚地写明了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道——从皇帝到大臣、从丈夫至父亲，甚至包括皇后、丫鬟，虽然最开始都显得英明神武、体体面面，最终却全都暴露出了自己在趋炎附势、仗势欺人，对孟丽君各种追捧加威逼，没有一个有权势者是真正担得起“贞”字的。而如果帝王之尊都已不堪如此，朝纲又怎么可能不败坏，众人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孟丽君？在这个世道之下仍然能够一直显达者，哪还有一个是“全贞”之人？

于是孟丽君的全贞，最后便只剩下了赴死一途。人无论有多大的能耐，生逢浊世，终是不可能兼顾富贵与真心的，甚至都无法兼顾坚贞与生命。

不到二十岁又养尊处优的陈端生是写不出这么烈的结局的，只有人到中年，经历了生儿育女的艰辛和丈夫被发配的耻辱之后，那个饱经忧患的陈端生，才能举重若轻地把其独立人格终究难以实现的沉痛，埋进最后一卷滑稽纷纭的热闹里。

在这个角度上去理解《再生缘》，我们也才能明白这部作品真正深刻伟大在哪里。它既可以说是一部女性主义的作品，又超越了女性主义，在讲的是一个有尊严的人可能面临的生存困境。这也是为什么陈寅恪在当年会写下《论再生缘》，因为孟丽君所坚守的那个“贞”，正是他晚年反复在谈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也是今天我们仍然应该好好读一读《再生缘》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