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本与阅读
语言、文本与阅读
──关于《异旅人》
这本小说的后记标题是《研的主题──“语言、文本与阅读”》,作者这么说:“你刚刚读完的这个‘小说’,就是我自己同自己打的一个赌:我要给某个一磅重的心脏(也就是主题)造一个身体,逆转拆卸或是解剖的顺序,看它能长成怎样的弗兰肯斯坦!现在,让我直接把这个主题先行的怪物摔在你脸上吧!来和这个三头怪兽打个招呼,它叫做‘语言、文本和阅读’,它来自于某个‘错位’的空间,那里没有故乡,只有纵横交错的迷径。”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做法,解构主义的大师长于从文本入手寻求快感,庖丁解牛式的将血肉化为结构,而倪湛舸却似乎对这个结构已经了然于心,世界如同洋葱一样没有秘密,在空无的废墟之上,她椎心泣血地要找到一个人,还世界以血肉,以情感,以故土与归宿(然而结构与解构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这是“研”,一个符号的投影(从文类上说,《异旅人》是一个同人小说),它是卑微的工具,又是宇宙的“上帝粒子”,是从文本中随意撕扯下的一个碎片,又是完整的自我,让自我完全陷入的一件隐身衣。
一.语言
“他说:一种语言就是一个宇宙啊。
我想了想,觉得没那么夸张,不过是很多棵树而已,树与树之间拴着细细的绳子,有一根颤颤地抖动出‘Ken/ ’的声音。而我,是这根绳子上梦游般不知该往哪里去,却仍走个不停的小丑。”
这是非常文学化的一种表达法,但从中略微可以感受到一点德里达的“分延说”的影响。有了分延,存在不是绝对的中心形式,而是一种规定,一种效应,这种规定和效应不处于一种属于在场系统的系统内,而是处于分延的系统内,这种分延不再容忍主动与被动,原因与结果,非决定与决定等等的对立。──也即所谓,是反逻各斯中心的。小说题名为“异旅人”,如同在各种语言中漫游的一个旅客,研是个日本人,而到了美国,从事俄语文学的研究,他爱上的C教授更诡异,自始自终没有说明他的国籍,临终说一种无所辩认的语言。C教授/研/小说作者,都是以语言文字为生的人,但他们已经取消了语言的“意义”,能指与所指间本质主义的联系。研在C教授死后,根据那几个临终的音节,创造出一个语言体系,这是真正的符号帝国,他们所赖以生存,并获取愉悦的世界。
愉悦来自于审美──在语言的迷径之中,犹有漂亮的词法、语法与修辞。这种美是不是“业余人士”的将文本与情感相沟通的自恋,而是C教授的纯技术韵脚分析。读书──像暴发户攒钱一样的读书,是将自我抛进漫无天日的小径交叉的花园,在语言的荫翳里为自己默默编织出新的荆冠。研收到了艾萨克的信,因为这个玩世不恭的小子居然能写出流畅宛转的句子而感到妒忌。而倪湛舸自己写出的长句,也会让别的文字工作者妒忌。
“凌晨时分竟然冷得厉害,天光还没亮透,墨色渐褪,眼前像是有只深蓝色的水母无限膨胀起来,却被满街的路灯拿橙红色的光束一格格套住。我揉着眼睛深呼吸,空气潮湿,浸透水汽,在舌尖上微微发凉,仿佛陌生语言里无意义的音节,幻影般匆匆滑过,跌入腹腔的深渊。”
这些文字游离于感受与思索、幻想与体认之间,但又有一种学院体的清晰。这是一种漂亮的书面语体,对现代汉语的熟练使用里包含着良好的文化素养与对当代青年亚文化中新词汇的吸收。但由于它与现代汉语所指涉的中国当代语境的主流相去颇远,因此这种语体在敏感锐利中又有一种单弱感。这倒是与主人公的生活与情感状况的设置颇为吻合。小说一开始的时候,甚至要让人担心这种语言方式太文艺了,但是在理论浮现出来并与情节形成严肃的对应时,浅薄的类型小说(校园爱情小说?)展现出了新的,深刻的可能性。
二.文本
再来说说故事吧。──没办法,当我向朋友们推荐这个小说,他们问:“是本什么样的小说?”的时候,我只好回答:“校园爱情小说吧?同性恋加师生恋!”研从早稻田毕业到美国去读研究生,遇到一个黯红色头发的C教授,两人很是合拍,其间冒出来的人物还有另一大腕教授,C教授的前男友,前男友的前妻等一干人物与纠纷。不过纷而不乱,情节可以算得上好看。C教授绝症缠身,不久就死了。研精神大受打击,一度躲进了疗养院,又回到亡母生活过的地方隐居了一段时间,最后好像又调整过来,准备当“加油,冲向笼子的熊猫”。
从文本分析的角度来说,我要细细剖析这个文本的结构,最好还画出一个格雷马斯方阵图来。 但这样做的话,是和作者在玩一个“猫的摇篮”的游戏。但我只是一个在小说里被恶狠狠嘲笑的那种“业余爱好者”,这个故事打动我的,还是这个私小说的主人公:聪明,坚决,愤世嫉俗,其实又不失在学院生活的快乐与在世俗生活中的善意(虽然尽量要显得冷淡或者恶狠狠的)。也就是说,这本非常“理论”的书,──它的长处也确实在于自觉地、明晰地写出了一种理论与现实困境,却又有着生动的生活感。研与C教授之间的爱情非常动人:他是另外一个他,而他看着他死了。这种爱情简直古典得一塌糊涂。在一个旨在解构的小说里,它是可以解构的吗?据说这个小说删掉了好多两人之间的床戏,现在看起来比较柏拉图。在我的想法里,身体不像语言一样,可以在理论空间里被解构,只有死亡才能解构身体,而建筑于身体之间的爱情,于理论巨大的侵蚀功能,应当有一定免疫力吧。
大腕教授养了两只狗,一只叫拉康,一只叫德里达,这是小说里头的一个冷幽默。学院生涯只是寄身之地,但还是有它的纯净,光荣与乐趣。之所以在这个小说里弥漫着一种“叛逆气息”,其实倒不完全是因为观念上的虚无,而还有一种对人性的虚伪,人生的无奈的痛恨。研与C教授遇到了车祸──他对那两个装可怜的女孩的反应好像有点过度,但这是他最讨厌的“装可怜”,内里的盘算。这一章写得让人印象深刻,那种不向“弱者”的屈服,只能使自己远离这个“大众”这个群体。
三.阅读
在读者读完这本小说时,将痛遭来自作者的厌恶和鄙视,──这是一则预告。“我嘲笑你,就像C嘲笑我,他是我的终极文本,我想要深入他,就好像读者渴望敲开硬壳,挖出别人的血肉──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往一只只被砸碎的硬壳里灌自己的口水而已。阅读是面镜子,它把我们的脸还给我们自己。所以,阅读是生活的终极暗喻,‘文本之外,再无世界’!(德里达可以是条母狗,也可以是这句名言的出处。)”
这篇充满语言暴力的短文章,如果和正文参照的话,会觉得真是纠结:如果不需要读者,那么可以不出版,如果想把这个文本作为武器掷向读者,那么这些精当的人物情节安排又还是为大众读者考虑的──它们好像不单单只是糖衣。如此愤懑的“解构”之声,似乎取消了“世界”。但我们依然有一个“文本”之丛林可以栖身,那么感受与理解也并非无处搁置吧?
小说的结尾,研去了亡母生活过的小镇,母亲曾是个小提琴手,嫁给了父亲,又与人私奔而去。他在那时度过了一段离群索居的时光(教房东与附近的孩子英文,并不坚决与世界隔离),然后打算重返学校,最后一章的标题是“打给父亲的电话”。父亲是一个成功人士,也是曾经的左派愤青。一代代人其实没有不同。如果走到现在,没有未来,那就回首过去吧。与历史和解的时候,青春期也将结束。
有关键情节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