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一:卢迪内斯库的拉康“三传
时至今日,雅克·拉康仍在继续遭受到那些最为过度的诠释,时而是偶像,时而是恶魔。然而,这里的背景却发生了变化:精神分析的英雄时代业已终结,我们正在经历各种心理治疗的诞生,按照那些往往总是由国家来管控的实践,有一千零一种方法来抚平当代的痛苦。在这些情况下,请大家注意,拉康式的姿态,首先便在于回忆起一场充满智识性与文学性的冒险,此种冒险在我们的现代性之中占据着一个奠基性的位置:言论与习性的自由、各种解放运动的跃进(女性的解放、少数族群的解放、同性恋者的解放),乃至在生活、学校、家庭与欲望等诸多方面所呈现出来的想要改变的渴望。因为如果说拉康置身在一九六八年之后的很多期望的逆流之中,那么他也怀抱着其中的悖论,以致于他的种种语言游戏和文字游戏在如今仍旧作为重建社会的那些律令而激荡着回响。本书的作者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是拉康研究领域中公认的最好的专家和领袖式权威,她引领着我们来回顾拉康的一生和他的著作,以便我们去发现它们在此之前曾经是怎样的面貌,它们时至今日还留下了什么。
作为在巴黎第七大学和巴黎高等研究学院任教的历史学家兼社会科学研究所主任,伊丽莎白·鲁迪内斯库还是众多划时代著作的作者,其中包括《法国精神分析的历史》(三卷本)、《为什么是精神分析?》、《疯癫与革命》、《风暴中的哲学家》、《对话德里达:明天会怎样》、《对话巴迪欧:拉康的过去与现在》、《我们自身的黑暗部分:性倒错者的历史》、《失序的家庭》、《谱系学》、《自我为王:论身份漂移》、《为什么有如此多的憎恨:解剖“精神分析黑皮书”》、《精神分析词典》与《精神分析私人词典》与《精神分析爱情词典》等等,她最近还出版了一本《弗洛伊德传:在他的时代与在我们的时代》(瑟伊出版社,2001)。
本文系《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一书的作者吴琼老师为此书撰写的推荐序言。
伊丽莎白·卢迪内斯库写过三个版本的拉康传记:《法国精神分析史:百年大战》(两卷本,1982—1986)、《拉康传:一生梗概及其思想体系的历史》(1993)和《拉康:不顾一切》(2011)。三个版本的写作风格和文体特征各有不同,如同拉康理论中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的“三界”扭结,呈现了传主在不同语境中的不同面相,或者说是不同语境对主体的“切割”,但每一次切割都是不完整的,都会留下一个不可象征化的剩余、一个不可名状的原质之物,即被留在实在界的“拉康”,“它”就是居于“三界”扭结中心的“对象小a”,将为启动下一次切割或另一次写作行动提供驱力。2020年,国内翻译出版的《拉康传》就是卢迪内斯库三部传记中的第二个版本;如今,在李新雨的努力下,第三个版本也即将面世。
“引起矛盾和产生痛苦是精神分析不可避免的命运”。精神分析学创始人弗洛伊德在讲述学派的历史时所说的这句话,用来描述法国精神分析运动的第一个百年是再恰当不过了。卢迪内斯库用“百年大战”作为第一部传记的题名,无疑呼应了精神分析“共同体”的原始创伤在历史场景中的强制性重复。在那里,卢迪内斯库以年轻的弗洛伊德博士在1885年前往巴黎向神经病学家让-马丁·沙柯请教作为开场,叙述了沙柯利用视觉和图像来诊断失语症的场景,她认为正是这一实践启发了弗洛伊德,回到维也纳后,他便尝试基于倾听和讲述的新型实践。饶有趣味的是,卢迪内斯库将1885年弗洛伊德和沙柯发明新词“神经症”来描述“癔症”视作“发现无意识”的初始时刻,对发明权的这一重新认证可以说是法国版精神分析史有关“诞生时刻”的典型场景。《法国精神分析史:百年大战》的第一卷从1885年弗洛伊德的巴黎之行讲到1925年巴黎“精神病学演进”小组和1926年“巴黎精神分析学会”的成立,叙述了法国精神病学界对精神分析学的接受和批评;第二卷首先讲述了1920—1930年代巴黎的作家和艺术家圈子对精神分析学的热情,然后是拉康的进场。拉康的独特性在于:一方面,他属于医生和分析家圈子;另一方面,他和人文圈子也有密切互动,在很大程度上,后者在文化上激进的反建制倾向和精神分析化的写作实践为他破除精神分析共同体的技术专制提供了灵感。他不可避免地成为共同体的一根“肉中刺”,接下来的故事就是共同体内一次又一次的驱魔运动。就法国精神分析学的历史而言,《法国精神分析史:百年大战》讲述了一个分裂的故事;就拉康而言,作为引发争端的主角,那也是他在建制内部认同受挫和复仇的故事,甚至在他创立自己的组织以后,也没能摆脱内部撕裂的命运,以至于他最终不得不以自己“杀死”自己的方式来终止命运的循环,通过自动宣布组织解散,使自己定格为人文世界所崇拜的悲情的孤独者的形象。因此,《法国精神分析史:百年大战》中的拉康就像被困在镜像阶段的主体,理想自我为了在象征秩序所建立的他者场域获得自我确证而左冲右突,但一次次伤痕累累,唯一得到确证的是,只要主体还屈从于他者的欲望,成为自身欲望的牺牲品就是唯一的去向。卢迪内斯库的拉康传记的第二个版本有一个副标题:“一生的梗概及其思想体系的历史”。因而,这是一个由生活史和思想溯源交织在一起的文本,组织纠纷退居到次要位置。与第一个版本围绕主体在象征秩序中的认同受挫来展开传主的传奇不同,第二个版本一幕接一幕地搬演了传主在另一个场域的想象性认同,那就是塑造其思想的人文领域,思想英雄的轮番出场为传主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理想父亲”的神话。不过,在生活史的部分,作者讲述了现实的父亲意象——从拉康的家族到他本人——走向衰落的故事,这是现代性写作中最常见的剧情,拉康早期对“家庭情结”的论述似乎也以某种象征的方式印证了这一衰落及其现代性情境。有关思想溯源的书写表面上是对拉康思想源头的回溯,实际上也展示了其对理想父亲的认同,是对这一认同的回溯性建构,按拉康自己的分析逻辑,未来的历史在过去就已经先期到来,所以过往的历史只能在未来的完成时态中得到理解。因此,在那里,科耶夫、索绪尔、列维-斯特劳斯、海德格尔等人成为铺陈父亲认同的一个又一个代理,它们最终将汇聚在“回到弗洛伊德”的旗帜或口号之下,后者就是法老般的、原始的象征父亲,主体(拉康)对代理父亲的一次次内化和转换都是为了完成对“原始父亲”的回唤。因而,在卢迪内斯库的思想溯源中,回溯性建构的重点并不是各个代理父亲的“理论”,而是他们被认同为“父亲”的场景或姿态。在那里,我们看到的是主体模仿父亲的各种“拟态”形象。至于建制的故事,尽管占据的分量十分小,只在生活史中有零星的“插播”,但叙事的基调有很大改变。在此,焦点不再是主体为获得建制的确认而做出的种种努力,而是主体对象征秩序的质询和出走,我们也可以把这理解成作者为主体的一种“反向认同”提供的分析情境,即主体的质询和出走与其说是对秩序的批判或否定,不如说是主体对源自实在界的死亡驱力的“认同”。这一认同是如此彻底和决绝,以至于在主体身上激发了将质询进行到底的癔症式症状,主体最终对自己一手创立的带有君主制色彩的建制秩序施以毁灭性的一击,其对象征秩序的质询终于在死亡驱力的戏码中成全了自身。《法国精神分析史:百年大战》对建制争执的揭示就像19世纪末美国记者揭发社会黑幕的“扒粪行动”,卢迪内斯库也因此被巴黎拉康派的精神分析圈子视作麻烦制造者。在“思想溯源”的版本中,也许是为了表达一种缓和的姿态,作者显然将重点从父权制的“帝国”转向了理想父亲的“共和国”,但对于组织已然涣散、只能靠移情或转移来维系其组织躯壳的共同体而言,这个置换无异于另一种冒犯,驱魔行动并未止息。现在,作者想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更加个人化的方式来谈论拉康,她要把“拉康”当作一杆标枪投向那个对党争的热情胜过一切的“君主制”集团。在这个意义上,拉康传记的第三个版本《拉康:不顾一切》是一本充满怨怼的愤懑之书,作者的愤懑源于主体面对实在界的激情。如同当年的拉康,面对高度建制化的“帝国集团”的霸凌,面对一度构成其象征认同的他者世界对他的除名和遗弃,他最终决定将象征界的幻象和诱惑从自身之内切割掉,并在讲台上通过将象征界的剩余转换为实在界的呕吐物来实施绝境中的一击;现在,卢迪内斯库的拉康就是实在界的幽灵,就是用来羞辱拉康派分析家的“秽物”,因为她呈现的是拉康的“另一面”。这个“另一面”同时也是精神分析的“另一面”,是作为偶像崇拜者的拉康派们所不愿面对的,就像作者所说的,她要“经由拼凑各种碎片来展现出另一个拉康……这个拉康遭遇他的实在界,即从他的象征世界中遭到排除的东西。这是一个游走边缘的拉康、一个置身临界的拉康、一个不修边幅的拉康、一个因其‘语词新作’的痴狂而心荡神驰的拉康”。因此,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传记契约”意义上的拉康生平,看不到作为分析家、理论家、临床教学者的拉康的实践,这里的拉康被呈现为一个又一个的“症状”:镜子、性欲、收藏、情色图、原物、死亡。这些在文本中四处飘舞的碎片,就像癔症话语抛向本就欠缺的他者世界的最后质询,它们既是拉康的症状,又是驱魔者的症状,当然也是作者——如她自己所言——就精神分析共同体内部和外部对她的围剿所实施的“清算”。然而,我们不能就此将这个写作行为仅仅视作私人性的报复和愤。卢迪内斯库是一位严肃的学者,她的精神分析“知识”固然带有很强烈的“妄想症”色彩,殊不知这正是当代法国思想一种特有的气质。卢迪内斯库还写过《动荡时代的哲学家》(2005),讨论了六位法国哲学家:康吉莱姆、萨特、福柯、阿尔都塞、德勒兹和德里达。她说,这六个人尽管有着不同的倾向和议题,但也分享相同的方面,如对精神分析的无意识理论的积极回应、在写作中对文学风格的运用,以及对艺术和文学的挚爱。在卢迪内斯库的名单中,至少还可以加上拉康和巴塔耶的名字。实际上,这些人物大部分在思想风格上还有其他共同点,比如对“异质性”的痴迷、对理论跨界的热情、对强力阅读的推崇、对文本暴动的策应。《拉康:不顾一切》中的拉康也分享了这样的思想气质。三个传记版本写出了传主不同的面相,同时也通过不同的文体风格框定了传记作者对待传主的不同“契约”关系:《法国精神分析史:百年大战》描写了一个被困在建制的象征秩序中的拉康,作者以历史学家的身份力图通过对档案、访谈和文本的调用以及对历史事件的详尽述写,在传主与建制复杂的互动中来定格拉康的“事业”;《拉康传:一生梗概及其思想体系的历史》中的拉康是一位成长于时代思想语境的知识英雄,作者以传记作家的身份描写了各个思想脉络在巴黎的播撒过程以及它们在传主身上的“隐迹书写”;在《拉康:不顾一切》中,我们看到的是已经成为拉康派创伤性内核的“实在界拉康”。作者以中世纪圣徒传一般的传奇手法描写了这个“原质之物”、这个“倒错的主体”对“对象小a”的各种恋物癖式的症状。因此,“不顾一切”这一表述不仅表达了拉康作为欲望主体在“死亡驱力”中的坚执,而且表达了作者自己对“实在界拉康”的激情。扫码关注 · 跨拉康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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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的异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