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然而,一生中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曾经左右过我们人生的童年回忆浮现在心头的时刻还能有多少次呢?也许还能有四五次。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还能有多少次呢?或许最多还能有二十次。但人们总是深信,这些机会无穷无尽。——《遮蔽的天空》(1990)
坂本龙一的《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不厚的一本随笔,花了两天读完。我实在也算不上是他的什么忠实粉丝,最大的印象是高中三年的时间里总有挥之不去的《Forbidden Colors》的浑厚男中音。可惜当时粗鄙的我最喜欢的是菅野洋子(现在也最喜欢),对坂本龙一一直没有培养出什么特别的感情。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坂本龙一是类似霍尔斯特那样的“一曲超人”——提起霍尔斯特一时半会就只能想起一万个版本的《Jupiter》,提起坂本龙一想起的也是一万个版本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我当然知道坂本龙一著作等身,也知道艺术家有一部作品能传唱不衰就已然十分伟大,我还知道音乐家的最后归宿多半都是斯特拉文斯基化(暴论)——但我这种“一般的路边大众”总是会因为没来由的刻板印象而丧失去了解的耐心。所以买这本书,纯属一时冲动外加机缘巧合——我单纯只是好奇,鼎鼎大名的坂本龙一在直面死亡时,在想什么。·去日苦多这三年时间里,好像每天醒来,眼前就是应接不暇的死亡。昨天谁谁跳楼了,今天谁谁自杀了,明天谁谁又被水淹了,后天大巴从桥上掉下去了,大后天体育馆房顶塌了——然后就是我喜欢的莫里康内死了,戈达尔死了,我的一位高中同学莫名死于溺水,我的外公在沉默中死于新冠——虽然我知道我终有一日也会死,但是这一切让我感觉,我现在还活着纯属侥幸。因此在新书里看到坂本龙一的《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鬼使神差下单预购,等了一个多月差不多忘了这事儿,快递站告诉我快递到了,我还纳闷我买了啥。出乎意料的是,坂本龙一的这本小书,大部分内容跟死亡无关。只是坂本龙一非常平静地,絮絮叨叨地讲,自己虽然快死了,但又去了哪里,又见了哪些人,又做了什么事情,又跟老朋友聚了聚,像是要把生命的所有余晖留在纸上,然后回忆自己的父亲、母亲,讲自己年少时苦恼是去新宿高中还是驹场高中,哪所高中的女生更多。
这一段极动人,想买《万叶集》了
他还说自己年轻时参加全共斗,年老了,见美智子皇后时紧张得抬不起头,才知晓眼前这位女性是如此典雅雍容。说自己在封城时没事儿干,怎样闷着头看侯孝贤和杨德昌的电影,讲自己喜欢小津安二郎和塔可夫斯基——这让我一度非常错愕,我都不知道我的生活有那么多跟他发生重叠的部分。又回忆自己60岁生日的时候,他的妻子带他去买钢琴,那是他从小继承自舅舅的钢琴以来,第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他还说虽然有点老土,但是在他最难受的时候,是爱拯救了他。絮絮叨叨。无数琐碎的小事,在大限已至时却变得分明真切,光芒熠熠。到这里他已经点题了,最应该珍惜的就是诸如抬头看满月这种习以为常的琐碎小事,因为习以为常,会让人错以为,这件事无穷无尽,但实际上所有的次数都有有限的。我突然想到茨威格在《断头皇后》里的名句:“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单就这句话,放在此情此景,好像焕发新的含义——人要珍惜与世间的每一次羁绊,因为往往它们都很贵。记得以前看过一次采访,大概是坂本龙一说他不喜欢年轻时的自己,那个时候太傲慢,不真诚,总觉得世界围着自己转。提到这,我想起自己当年写毕业论文的时候,直接报了个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美学,现在看真是死路一条——毕竟这题起码也能写个三本书,却被我几万个字给灭了——写作过程极其痛苦,一边感叹《雕刻时光》里老塔的那些隽永箴言,一边斟字酌句不让自己那粗浅的美学底子露馅。我他妈一个中文系的来祸祸什么电影啊?——但美学是我们中文系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其实没别的,我当时就想跟别人的不一样,我想装逼。我一直觉得坂本龙一就很装逼,当然那主要是因为他是真的牛逼——至少在世艺术家里光就保持帅气的形象来说还没有几个能与之相比的。这本书的结尾继承了他的一贯作风。上一秒还在平静地解释自己的专辑为什么叫“12”,下一秒就像交代了与自己有关的所有的事情一样说——那么,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然后他写了一句拉丁文:Ars longa, vita brevis(艺术千秋,人生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