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黄泥街
读完残雪小说集《紫晶月季花》以及《鱼人》后,各写了一些感触,这些感触有的前后矛盾,这种矛盾源于认识的变化。刚刚又读完她的处女作《黄泥街》后,这些矛盾的认识开始有所清晰,也就是残雪一直没有走出黄泥街,这指的是思想上的,而非文笔上的。她的后期作品当然比这篇成熟、灵活、含蓄,无论语言叙述还是意境营造、思想表达。
豆瓣上有一个网友的观点我很赞同,《黄泥街》是一部不甚成熟的作品。这种不甚成熟指得不仅仅是她初涉文坛的稚嫩和无畏。
黄泥街营造的意境,类似闻一多所言的“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人们生活在垃圾堆中,用模棱两可的语言掩饰真实的内心,心灵脆弱敏感多疑,被阴谋和强力话语所笼罩窒息得密不透风,却又按捺不住暗地窥探他人的隐私,为了掩饰自己的罪恶也是为了实施告密。以邻为壑,他人即是地狱,各人自扫门前雪,甘于沉沦、善于遗忘。这是残雪出道时用心灵感受到的世界,既是现实的描写,又是心灵的感召。可以说《黄泥街》展现了现实之恶,一个开满了恶之花的令人恶心的世界。一个令人沉沦至死却走不出去的怪圈。这与中国文学的“武陵源”传统是相悖的,残雪用彻底的撕裂来展示沉滞的社会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远离文明,遗世独立,却自得其乐。
残雪的语言中有鲁迅的影子,这可能是五六十年代生人作家的一种“通病”,毕竟白话文学的典范是不多的。《黄泥街》里有很多的意象乃至结构会让人想起《狂人日记》的表现方式,这可能是作者下意识的流露,这种现象在以后成熟的作品中也偶有流露。可能这就是所谓流行的“致敬”方式。但这说明,残雪的文学训练并不是直接来自于卡夫卡博尔赫斯什么什么,还是来源于母语,来源于自己熟悉的市井,包括人物姓名身份话语的构造也是中国化的,而非出于萨特加缪黑格尔维特根斯坦或者什么斯基的思想模型。
残雪曾评论鲁迅后期作品不再分析深刻的人性,我觉得这是种放弃语境的说法。鲁迅从纯文学的写作中抽出身来搞匕首投枪,大骂知识分子群体是有原因的。正是因为深刻了解了人性、了解了国民性,所以看到当时的知识分子仍如士大夫般当鸵鸟,才撸起袖子干起来的。残雪如果处在那个时代,还是在为了文学而文学、从文字中追寻终极意义的话,一样是被他骂的对象。鲁迅是学过医的,解剖过人的身体、研究过人的神经,从文后更是洞察了人的思想和行为,觉察了社会运动对人的影响。所以他最终认识到,生物性不是人性的全部,不考虑社会性只谈人性,那是在谈玄扯淡。
从这一点上讲,鲁迅志在打破,残雪安于徘徊。
还有豆瓣的网友在谈阅读体验时,在写作手法上拿《黄泥街》和略萨的《酒吧长谈》作对比,这个对比是很有意思的,而且一对比就会发现问题。略萨的“对话波”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虽然你一嘴我一句众声合唱,但是阅读起来生动流畅并无障碍,残雪的则显得字斟句酌生涩滞重。当然,残雪后来作品越写越好,这里单指《黄泥街》。《黄泥街》表现手法上也不止这一处缺点,例如文章开头的引子,当头就要塑造某种氛围,显得刻意和急切。用我的话来讲就是,太想写一部世界名著了。如上所述,还有就是表达意图显得目的性太强,遣词造句看似隐晦实则直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要说什么意思,远不如后期作品通透圆熟。《黄泥街》构建了残雪作品的基调,此后,她的作品主题一直以此为延伸,技术上的成熟导致艺术表达的成熟,但是思想上并无太大的跃升。《黄泥街》和残雪后期作品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有解剖的精到,却缺乏解决的方案,人物和故事最终只能在无限死循环中得过且过。
“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碾子是碾子,缸是那缸。”和这首歌的歌词一样,从七八十年代唱到现在,还是那个调儿。
残雪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从她的文学评论集来看,她对自己的定位是很高的。但这也只能说是观点仁者见仁吧。作家和读者是互相成就的关系,从文学中找文学,或者忽视族群差异找单纯的人性,空中楼阁再美,也是幻境。何况类型文学没有那么高端,技术上取胜也没那么强大。自己定义自己伟大的人,往往出于不自知,甚至是出于自己的愚蠢。写作就是写作,如果形成鄙视链,那本身就不是一种高尚行为,何以撑得起伟大两个字。
在残雪的作品中,我没有看到过未来,这种未来指的不是宏大叙事的那种未来,而是心灵的归宿。摆烂人人会,无非垃圾堆上倒大粪,一起烂个彻底。但建设一个新世界,往往都束手无策。旁观者,智者的姿态并不可取。文学承担不起哲学的责任,文学的作用是抚慰人心。手法的更新乃至创新,不是文学的最终目的。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它的形意它的音色,还是要向着真善美的方向发展。我们不可忽视世界的多面性,但也不能放大世界的“阴”的一面,而是统合起来——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正所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要么忘记它,要么改造它,要么坠落进去。选择不同,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人心以及文学中其实有很广阔的空间可供探索,不只《黄泥街》这样的一条道可走。但是人的秉性和气质决定了人的选择,好像我们也没必要做那个路边上的长舌妇。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残雪走在这样的一条路上,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2023.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