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那片苏轼的海
南宋人李淦在其《文章精义》一书中总结历代文章名家的风格,有“韩如海”“苏如潮”之语描述韩愈与苏轼的行文特点。不过,到清代四库馆臣编写《四库总目》时,时人口中普遍流传的版本已是“韩文如潮,苏文如海”。这其中究竟是知识流传中的讹误,抑或是俗语流传中人们基于对二人文章认识进行改动,我们已不得而知。
不过,有清一代“苏海”已成为固定的成语,散布在人们的话语中。“苏海”一词确也恰当。韩愈文章气势逼人,苏轼的倒更像是深沉的海。明清之际王守谦在其《古今文评》中有云,东坡诗文如“晴空鸟迹,水面风痕”,可为海之注脚。
至清人王文诰注苏诗作《苏海识余》时,在序言中“苏海”已有了实体。绍圣四年(1097),苏轼自惠州贬往儋耳时,曾因涨潮在新会暂作停留,在当地留下了不少传说。清代当地的官员黄大鹏据此在面向大海的崖壁上题下“苏海”二字。王文诰在粤时寻访苏轼遗迹,也曾在此远眺。海天一色的浩瀚情形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故而之后他为自己注苏轼诗歌的书题名之时,即作《苏海识余》。这里的“苏海”二字,已经超越了文章评价或是地方名胜的高度,成为对苏轼与他的朋友们共同造就的文学空间的形容。文字自能构筑经纬,苏轼即以此制作出他的世界,是跨越千年依然明亮动人的海。
上述这段“苏海”渊源,见诸王水照先生的新书《苏东坡和他的世界》。苏海浩荡,王水照先生文字即是我们可以为依凭的舟楫,为我们娓娓道来苏轼的故事。全书大致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对苏轼的综论十讲,于苏轼诗文的学术随笔,以及对其重要篇目的讲解简释。王先生自陈,综论部分的缘起本是面向大众的讲座,故而此书亦并无门槛,是适宜一切爱苏轼的读者阅读的案头书。不过,他也有心希望更多爱苏轼的人成为研究苏轼的人,故而无论是综述还是札记,均关切到了苏轼研究中的众多核心问题以及近年的学术前沿,皆以平实的语言和盘托出。这便是王先生的用心所在。
说回苏海。之所以提起苏轼总有和海分不开的印象,大概也与苏轼生命中最后一次贬谪渡海的经历有关。在苏轼以前的时代,贬往岭南已是足够沉重的惩罚,谪至海南更是九死一生的遭遇,是“昨日延英对,今日崖州去”这样令人恐惧的事情。但晚年的苏轼在海南却又自己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生活,结识了一群新朋友。海岛终不能限制住他宽阔的心,反而成为了他创作乃至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部分。如王先生在书中多有着墨《减字木兰花・乙卯儋耳春词》即是一例: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词中贯穿的春是文学传统,但写这海岛之春尚是过往不具的题材。“无限春风来海上”一句,是只有海南岛上之人才有切身体会的状态。而他在记录这些的时候,所谓“来”字,亦已将己身视作了海岛的一部分。元符三年(1100),苏轼遇赦离开海南,在渡过琼州海峡的时刻,面对已相处三年之久的这片海,苏轼写下了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这当然是月色下海洋的实景,但更是苏轼对生命的体会。这样的心情,在苏轼的黄州时期已有迹可循。当时是“一蓑烟雨”,而那夜在海上,已作“苦雨终风也解晴”。
如王先生所说,这便是苏轼相当不一样的地方,即他在面临生命的苦难时,秉持的是自我领会,而后超越苦难,在苦难中发现属于自己的乐趣的姿态。故而在他波澜壮阔的生命中,他总能发现属于他的那片海。
星移斗转,时过境迁,不变的是“人生识字忧患始”。人生在世总有不称意的时刻,也正因为如此,千百年间当人们读到苏轼的诗文,窥见“苏海”的瞬间,总会有那么一个心动的时刻。要读懂这其中更多精妙的趣味,且来翻开《苏东坡和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