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我们面对疼痛的伟大无意识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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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让自己失去了时间感,完全不知道现在几点,随便吧,都行。
发现最近很需要毛茸茸的东西,用温温糯糯可以把脸靠过去蹭的毯子把自己裹起来。看完《疼痛部》还是有些气短,烧了水躺在沙发上不自觉就用毯子盖住自己。静静感受自己的呼吸带来的腹部起伏,然后手心朝上看自己的指甲。想了想又手背朝上地看——依然没法觉得自己的手是好看的,毛孔、指节、指尖新长出的皮肤,都在提醒我是怎样一步一步把她耗损至此的。但我确实感激感谢,看到她新长出的指甲依然会收获力量。中指和无名指有些歪斜,但条顺可爱,并不叫嚷。
不知道外面是蝉还是什么,一下一下,我躺在那里,对自己不需要和人交流的程度感到震惊。那种不断看手机的下意识究竟是哪来的,我可以如此完整地拥有自己而不必向世界汇报。
脑袋里会时不时闪出一些不该被记得的画面:陪朋友去新住处,到跟前犹豫是从哪儿进去,是从车里踏出脚回看那栋楼时想的东西,但我们明明是走着去的。
好像还在被《疼痛部》的无依感噙着。
后几十页读得吸不上气。
像练腹式呼吸一样把气吸到肚子里,鼓一点,再鼓一点,然后带着某种涩苦酸咸从嘴巴里一点点挤出来。
无依的空,张皇,空虚,又要不时去自我定义。我并没有流离失所,只是没有家的感觉已让我如此痛苦,或者还不劳驾这个词,不安吧。
谁还不是个无家之人呢?
进入这种状态就觉得上课那套全是虚妄,没有重量。
洗手时刻意全程低头,我不想看到自己,我知道。有时想像幽灵一样活在世上,去看,去感受,不必留下痕迹。
开始对我的小屋有些着迷,每部分都有自己的功能和质感。离学校很近总能听到不想听的老师讲话和小孩发言,一天两次眼保健操,快四点会放「阳光彩虹小白马」;邻居奶奶中午一点左右煲汤或煮饭,偶尔会在楼道里用方言彼此寒暄;而我像个怪人一样在这间屋里几天不出门。若是对外面的世界稍有想念就会去阳台看对面的大树和老楼。天总是黑不下来,入夜了也是灰白,我看着树叶影影绰绰,感到自己不存在于世上。
这真是奇怪的感受,我感到了自己的不存在。
小孩在楼下喊妈妈,好像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开始哭闹——我好像从小就很难开口要什么,若是要了没有正面反馈就不要了,在脑子里扔得远远的,于是只会对确信自己能要到的开口。
我靠迷恋活着,不是责任。若感受不到自己对任何事物的热情或好奇便觉得人生可以在此结束了。任何事,上头是多么幸福的感受。
我不想谈论自己。可明明总是看向自己。
无论怎么移动我坐的位置,最后都会回到写的字躺在自己写字的手的阴影里。
我躺在那里就会有句子跳出来,真的不考虑好好练习写作吗?全凭本能的大脑排泄能带你走多远?这些是分析师想要的自由联想吗?
写字的我是另一个我。
又看起了自己的指甲。
她是如此清楚活在疼痛里的人,几乎甘之如饴。「疼痛部」的隐喻,不只是疼痛,也是那个SM俱乐部的意思。所谓近乎病态地享受疼痛、虐待,真的是近乎病态吗?
我曾用一整个身体反对「苦难就是财富」这种上世纪传统美德,却不得不承认,终于也成了一个品尝疼痛的人。为了让苦难成为财富,为了为从天而降的苦难寻找意义,我把自己泡在里面反复体会、咂摸、打倒自己一回又一回,终于,在无预兆听到一声spanking会有电流穿过身体直冲脑门。
这她大爷的到底哪里合理了?从未受过肢体虐待,却从幼儿园第一次被踩胯时就知道什么是「感受疼」,安静躺着任她踩。
我感到生理性的反骨搀着愧疚,愧疚了搀着解脱。
没有慈悲,没有同情,只有遗忘,只有羞辱和无尽回忆的疼痛。这就是我们从故国随身带来的教训,是我们不曾忘记的教训。对我们来说,尖叫和大喊就像巴甫洛夫的铃铛;我们听不见其他的一切。对我们来说,抓住恐怖的气息就是孩童的游戏了;没有什么能比它把我们的鼻孔搔得更痒。
我敲顾我在。我们会打拍子,打得和牙疼一样疼。
我坐在那里,有一种我无法用手指去触碰它来源的负罪感,一种我无法用手指去触碰它来源的疼痛感。
不用再抄了。
这不仅是能够忍受疼痛的成就感,而是疼痛本身已经让人着迷了。
或许「这是你熟悉的所以有安全感」那套创伤逻辑也发挥了些作用,但我还是倾心SM——人类无意识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伟大创造。
疼痛。反骨。愧疚。解脱。
心理学说愧疚不是基础情绪,人有了自我意识后才可能形成。有时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没有来由,有时是做了觉得不该做的事,伴随一些解脱和爽快,或没做觉得应该的事,一些放不下的良知。
在自我意识形成之前,疼痛是切身的,因而也是亲密的。
所有习得性无助都在告诉我们,无论体验起来是怎样让人瑟缩,当变得无法躲开,开始的意外或挣扎后,它就成为可预料的,成为熟悉甚至亲密的了。
物理上的疼还可能靠趋利避害的本能丢掉,心理上的则很难不成为某种可被把玩的癖好。战痛落到每个人身上都是完整的流离失所、生老病死,越是大的痛,在个人语境里用SM求个出路或整全就越可行,可悲可叹可把玩。但不能反过来,反过来就是不敬、反社会、拿别人开了玩笑。可谁说反过来的就没有呢?基督生而有罪的教导能不分水土传到全球边边角角难道不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多少值得一些punishment?谁说人类娇嫩矫情吃不得苦,我们甚至将之转为可欲求的东西。没人是清白的,只要掺了自己的无知,错误,恶意,求救赎和解脱的心就会把这条路变成SM狂欢。「把玩」是为了理解,可世上少有简单轻快的理解。
我不知道作者是何时决定用「疼痛部」命名的,但在我想象里,至少,作者第一次知道海牙那个SM club叫这名时一定笑了出来,当时或隔了一段,会心一笑或仰天长笑:The Ministry of pain, 当然了,我们和疼痛的关系还能是什么样呢?
重看《疼痛部》才意识到故事如同我们和疼痛的关系,完美闭环。
开头是这样的:
我记不得自己第一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了。我站在车站等电车,盯着玻璃板后面的城市地图,看着用不同颜色表示的公交和电车线路图。我看不懂线路图,对它也没有多少兴趣。我脑袋空空地站着,突然间,一股没来由的欲望向我袭来,要我把头往玻璃上撞,把自己弄伤。一次一次,越来越近。就快了,每一秒都有可能,然后……
「来吧,同志,」他会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用略带嘲讽的语调对我说,「你不会真的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