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水手为何杀死信天翁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一个春日的阴天午后,坐在露台边上着魔般地读完了《古舟子咏》,是把英文念出来读的,虽然念得很烂。有一点风,一点阳光;纸张太白了,像柯勒律治的幽灵或者死尸,在阳光下白得刺眼。我坐在花坛边缘,背后是至少2米高的悬崖,在这个地方阅读带给我一种危险的边缘感——身体处于存在与死亡的边界,命悬一线,如若我在恍惚中向后仰去(某个叔本华式的诗人在我脖颈上套上无形的绳索,将我拉拽而下),就会坠入第一次死亡的深渊;在那个混乱的幻觉里,人群奔走,脑浆迸裂。阅读会带来一种濒死感。在体验书中人物的死亡时,你分不清自己身处现实还是幻想。柯勒律治就是这种风格的诗人,他的诗是高脚杯中色泽殷红的现实与梦境的古怪混杂液体,你一饮而尽,你醉死其中。
在翻开正文的第一页之际,你变成了那个将赴婚宴、喜气洋洋的宾客,你的生活正常、充满阳光而且空虚无聊,就在这时,一只枯树枝般嶙峋的手抓住了你,一双闪光的眼睛锁住了你,这就是宿命,你必须偏离现实的轨道,停下脚步,放弃邀约,来聆听这位老水手的故事,然后余生都活在萦绕不去的如梦如幻的恐怖当中。因为柯勒律治的言语拥有魔鬼般的力量:
I have strange power of speech;
That moment that his face I see,
I know the man that must hear me:
To him my tale I teach.
我的言语有奇怪的力量
在遇见某人的那一刹那
我便知道他要听我说话
他就是我讲述的对象。
一切超自然的恐怖、罪孽、谵妄,都从老水手用十字弓射杀那只信天翁开始。杀戮行为发生得非常突然,毫无征兆。连着九天九夜的信风,信天翁飞在船后与水手们嬉戏玩耍,召之即来,这纯白而聪慧的精灵;而画面一转,老水手脸庞如死灰,失魂落魄地站着,仿佛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口气说道:我用十字弓杀死了信天翁。那鸟儿胸口沾血,破絮般躺在他的脚边。
为什么老水手要杀死信天翁?这是我查了很多资料也没能获得满意答案的疑惑。当然,从情节要求上他必须杀死信天翁,只有这样,后面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件才能接续展开,信天翁之死就是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问题是,老水手射杀信天翁的动机本身就是扑朔迷离的,柯勒律治对此也丝毫没有进行说明。
存在几种可能的推测:一种是基督教模式,信天翁象征在十字架上被杀死的耶稣(对应这一点,信天翁的尸体本身恰好成为了挂在水手颈上的十字架),而老水手代表背叛的该隐—犹大,双手沾满罪恶之血,并负上永恒的原罪。还有一种说法是从生态批评角度出发的,信天翁是善良友好的自然之生灵,而老水手,作为人类的刽子手,却将它残忍地射杀,在这之后发生的事件,正好预示了人类大肆的生态破坏给自身降下的深重灾难。
以上两种说法固有各自道理,然而都是建立在老水手性格之“恶”的假设条件上展开的。但是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即便通览全诗过后我们也不能了解老水手,他是一个受难的客体,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后被迫经历无数恐怖的灾难,他只知一味地颤抖和祈祷,而无法靠自身意志作出行动(事实上,在震悚的超自然力量面前,他也不可能作出什么有效行动);他的心被海上的重重迷雾隐藏起来,令我们捉摸不透。
读到“ With my cross-bow / I shot the ALBATROSS”这一句时,我立马想起了那首叫《shot an angle》的歌:
I shot an angle with my father's rifle
I should have set it free
but I let it bleed
And I know one day hell will catch up with me
And I'm sure...
与柯勒律治的老水手类似,这首歌的主人公同样没有交代他“shot an angle”的原因。但是通过drones带着淡淡哀伤和回响的歌声,我仿佛理解了,至少是以我的解读视角:老水手此举并非出自于恶意,他在犯下这桩罪行时没有任何深层次的心理活动,就像一个天真的孩童。孩童会在幼年时代杀死许多小动物,那些无辜的蚂蚁、毛虫、蜗牛、蝴蝶和小鸟——他们以此为娱乐,并丝毫不认为这是恶的(在被其监护人纠正之前);他们的心是一块透明的水晶,不知杀戮和死亡为何物。
进一步说,这更是一种占有欲,就像占有玩具和宠物一样把它们占有。占有某物,就是要占有它的一切,包括它的身体、生命和死亡。如果不能占有活着的那个生命,便将它摧毁,占有它的尸身,它的标本,它的死。歌词里男孩说“I should have set it free”,但是他却最终将天使做成了标本挂在墙上,这就是对天使之躯体、天使之死的占有。
据此而言,可不可以把老水手射杀信天翁的行为解读为一种孩童般的欲望无意识,亦即对它的占有欲呢?诗歌中有一个细节,形容老水手当时的神情像是“被魔鬼缠身”,或许他在举起十字弓对准那在天际自由翱翔的小生灵的一刹那,便是陷入了“被魔鬼缠身”的状态。他难道不爱它么?相反,他是爱那只鸟儿的,甚至很有可能比所有其他水手都还要爱它,这就是为什么他成了杀死信天翁的那个人。
有两句很刀的描述是:“He loved the bird that loved the man / Who shot him with his bow(而这鸟儿却偏偏爱上 / 这取他性命的恶人)”,中文翻译不够准确,没有翻出老水手爱信天翁的这一层含义。正是因为爱,所以才会想要占有它的一切。看那天使般纯白柔软的羽毛,在海上优美滑翔的曲线,吃着船上食物时可爱的神态,水手们向海鸟大笑着吹起口哨,一切都如此和煦美好——就在这时,魔鬼的声音在脑海内对他说:要是能占有它的一切就好了。想要占有它的身体,它的血肉,它的每一片羽毛。也许带回家做成标本吧,把它挂在墙上,让它变成永恒的属于我的东西。
然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他缓缓举起十字弓,将准心对准了那只美丽的海鸟。
扣下扳机。箭矢离弦。
天使以哀怨的眼睛注视着他,从天空坠落。
一片鸟羽落下,故事泉涌而出。
老水手不是仅仅因为杀死一个自然生灵就要受到如此重罚,而是因为他杀死了自己的挚爱。他作出了同时抹杀了一条生命和抹杀自己心灵之举,所以不得不在余生都背负上这份双重罪孽的重担。
有没有一种可能,老水手后来所看见的那些精灵、天使、死神、骷髅船、还魂尸,都是他内心因极度痛苦而产生的臆想呢?或许一开始就没有那两百个水手,或许一开始就没有信天翁,从始至终只有那个枯骨幽灵般的老人,当他从海上生还归来时,其模样吓疯了领港员的孩子,以为看见魔鬼在划船桨……柯勒律治做梦般的呓语将我们带入现实与梦境之间的混沌罅隙,如同盗梦空间般一层又一层无限开放的可能性,其结构又如同但丁的地狱般螺旋式下沉,幻想一旦开始,就永无止境。
当然,以上也只是我个人的幻想而已,仅作参考。
托马斯·沃尔夫在序言中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 假如被害者不是海鸟,而是一个人,那会怎么样?卡米拉认为这只海鸟是完全赘余的,在诗中只作为一个功能性的物品存在(毕竟是华兹华斯提出来的点子,信天翁本不是属于柯勒律治的地狱之物),我却不这么认为。海鸟是本诗最重要的象征物,替换成别的任何东西,《古舟子咏》都将不再是《古舟子咏》。
若我们假定老水手射杀的是一个人,那么这就完全是一首现代性诗歌了,同加缪的默尔索、卡夫卡的审判一样,老水手的罪行将可能会牵涉到人类道德、法律、存在、原罪等诸多因素,但却与自然之惩罚毫无关系。杀死海鸟后的一系列灾难可以归咎为精灵/神明/上帝的惩罚,但杀死一个人的惩罚,恐怕就不是上帝的职责范围,而要交给法庭了。柯勒律治的诗歌绝不能失去自然主题,如果没有那只信天翁作为替罪羊,那么存在就会落入虚无当中。许多评论家指责这首诗没有道德,柯勒律治却回答道,恰恰相反,“诗里的道德已经太多”。我们不再一一讨论例举是怎样的道德,只须知道这道德律存在于老水手的心中,而非虚伪的法庭之上。
关于杀死信天翁的问题谈得够多了,我想再略谈一下《古舟子咏》的诗歌风格。《加勒比海盗》成为经典的背后一定有《古舟子咏》不可或缺的贡献,因为柯勒律治所描写的月光下的骷髅船、死而复生的众多船员、还有那个以女性吸血鬼形象出现的“死中之生”(LIFE-IN-DEATH),已经成为了西方文学史上夜夜困扰我们的巨大梦魇之一。托马斯文笔精妙的序言,在一开头就成功将我们带入了那个魑魅魍魉、神怪陆离的世界:
诚然,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明确而可感的事实:连绵不绝的天空,路线清晰的航程。但那又大又亮又圆的太阳蒙上道道肋影;死者复活,冰冷的眼眸映出闪闪月辉;暗淡的群星起舞夜幕,织出一派异象。最原始的天空本身,与大海一起,被海天间的鬼灵精怪触碰,染上怪诞的色调。可尽管如此,柯勒律治的敏锐直觉从未出错。无论诗中的场景如何转化:船的航行轨道又如何随之延伸,都有另一条活动的准则贯穿始终,它就像一连串永恒的山丘,起伏在诡异的光影变幻之下:它是人类古老而传统的信念之一。它构成了《古舟子咏》最引人注目的形式要素。
柯勒律治就是那个靠无法抗拒的诅咒之魔力逼我们驻足聆听其故事的老水手,伴随阴森嘶哑的声音出现的,是奇异的梦幻曲,诡谲的蒙太奇——地狱般燃烧的海水,饱吸活人鲜血的殷红太阳,船的肋骨在太阳中的干枯阴影,船影中五光十色的蛇群(“velvet black”给我留下了极深印象),还有巨船鬼魅般的凝滞和无风的前行。在柯勒律治的笔端,就连天使也显得阴森可怖:你可曾见过借水手之尸显灵的天使?后来即便他们显出真形,也是每人站在一具倒下的尸体旁(“A man all light, a seraph-man,On every corse there stood”),简直让人心疑那究竟是天使还是妖魔。
也是在阅读这个英汉双语译本的过程中,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了英语诗歌的发音之美。请允许我摘抄几段:
Day after day, day after day,
We stuck, nor breath nor motion;
As idle as a painted ship
Upon a painted ocean.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And all the boards did shrink;
Water, water, every where,
Nor any drop to drink.
一天一天,一天一天,
船纹丝不动,
静得像艘画里的船,
停在画里的海中。
水呀,水呀,到处是水
船板片片起皱;
水呀,水呀,到处是水
一滴也喝不下口。
再如:
The very deep did rot: O Christ!
That ever this should be!
Yea, slimy things did crawl with legs
Upon the slimy sea.
About, about, in reel and rout
The death-fres danced at night,
The water, like a witch's oils,
Burnt green, and blue and white. 船下是万丈腐海。耶稣啊!
怎有如此海天!
嗬,那黏滑的活物爬进爬出,
爬满了黏滑的海面。
鬼火冥光,成圈成行,
夜夜飞旋起舞。
海水绿了又蓝,蓝了又白
像女巫的滚滚沸油。
这几段的押韵念起来真是珠圆玉润,虽然我一点不懂英诗的音韵理论,但光是朗诵出声来,便觉心潮澎湃不已。
在写作《古舟子咏》的时期,柯勒律治正被一种粗犷的泛灵论所吸引,他相信世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神灵鬼怪,在夜晚的森林、坍圮的城堡、黏滑的海面上呼啸飞翔,最终进入到了柯勒律治的阴间世界。托马斯·沃尔夫说:柯勒律治的诗歌不是幻想,它就是现实。宇宙中不可见的造物多于可见的造物,即便到了21世纪的今日,我们所掌握的知识也只是广袤鸿宇中的一粒微尘。在严酷的科学定理和公式之外,一定还漂浮着许多不为我们所认识和理解之物,它们究竟是什么?柯勒律治的超自然世界给了我们跨越时空的答案。
2024.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