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经历一段旅程
1999年春天,我家的牛退休了,因为我们新添置了一台洛阳牌拖拉机,顶替了它的岗位。
对这个崭新的,有着红色“披风”的大家伙,我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坐在驾驶位上手握着方向盘的感觉,可比牵着牛好多了!这台拖拉机简直是一个迷你版的变形金刚,当然它不会变形,但它已让我得意忘形——或许我能驾驭它呢?
说干就干。
拖拉机的“车钥匙”在所有车钥匙中是最拉风的,一个直角Z形的钢铁摇把,大蛇一般粗,通过它,用不小的力气快速、持续摇动发动机,拖拉机才能启动,而启动后突突突的声音,简直是龙吟和虎啸!我当时十五岁,在乡下初中糟糕伙食的填喂下,胳膊腿儿跟面条似的,没有太大的力气,不过幸好我有小喽啰,他们是两个小我四五岁的邻居,帅和高飞。我左手扳着减压器,三个人的右手攥紧摇把,一同加速,试了两次,终于把这沉默的铁疙瘩给启动起来了,突突突突,它骄傲的烟囱往外喷着滚滚的烟雾,恰似我内心的狂喜。
经过短暂的练习,我很快掌握了驾驶技巧,无非就是油门、离合的配合,适应路况的档位和速度。我开着它上路了——那不叫上路,简直叫招摇过市,帅和高飞坐在驾驶座两侧的车帮上,一时间说不清拖拉机的引擎声和我们得意忘形的笑声哪个更大。车速不敢太快,还有些紧张,可是我们已经开在路上了,这是真正的驾驶!高飞是个胆大的家伙(他很快就敢抱着一岁多的妹妹,单手驾驶轻便摩托车在村里乱窜了),有时候我也会让他开一会儿,他开得也不冒失。套用那首乐府诗,车开我村东,车开我村西,车开我村南,车开我村北——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经过南大桥,又往东开了几百米,在我家的一片树林里停下了。树林旁边就是小河,有一个水潭,叫“淹死老汉儿”(应该是真的淹死过一个老头),是很多人戏水的地方,我们在附近转悠一番,才启动车辆回家去。我们当然没有游泳,那时候还是春天。
后来的一些年月,这台拖拉机耕地、打场、拉车、连接水泵灌溉,给我家出了大力气,是个十分可靠、能干的家伙。有时候我帮家里干农活,也会开一开它,它承载着我早期的驾驶经历。
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了,这台拖拉机依然健在,它的外壳也就是红色“披风”早已卸下,像大部分老拖拉机一样,安装了一个十分巧妙的利用发条原理的“免摇”装置,再也不用摇车启动——虽然看外表已经很老旧了,可我觉得它愈“矬”愈勇,还可以折腾很多年头。
时光倒回到十年前,2014年,在驾照迅速、顺利地拿到手后,一周之内,我去郑州提了一辆车回来。虽然没过几天就报废了一条轮胎、撞坏了一组尾灯,可从后来的情况看,我绝对是一个合格、稳重的驾驶者,毕竟从学会开拖拉机时算起,我的驾龄不短了,我俨然已经是个老司机。
买车前后,我做杂志编辑、开奶粉店、在乡镇政府当临时工,有了浅尝辄止的社会体验,我的好奇心驱使我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2017 年底到2018 年初,我开了几个月的网约车和顺风车,发现这种职业极有意思,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由于性格等原因,我跟乘客这样的相处方式,不远不近,正好是我贴近观察却又不会太过介入世界的距离。我是如此热爱驾驶,跟乘客打交道,在满足好奇心的基础之上,或许我能再写些什么——所以,2019 年,当我有机会去非常喜欢却从没去过的上海开出租车时,我就毫不犹豫地决定下来了。
而上海,我开车穿梭其间的上海,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的上海,果然没有令我失望。虽然因为一些原因,两年的计划缩短了一些,但这些经历绝对值得。最终,我把乘客们的故事一一呈现,汇聚成《我在上海开出租》这本书,记录下我职业生涯种有意义的片段,也记录下这个时代奔忙的人群。
我觉得我是非常幸运的,学生时代的写作训练帮助了我,做编辑的经历,使我处理这些相对琐碎的故事甚至片段也得心应手;多年前认识的亦师亦友的马国兴先生,把我“举报”给读库主编老六,承蒙老六不弃,这本书的一部分首先发表于《读库2103》,获得了一些关注;同期《我在北京送快递》的作者胡安焉,因这个缘分我与他结识(他写得比我好得多,我需要继续学习),在他的不吝帮助下出版社找到我,出版由此启动;关注底层劳动者的邢斌老师,在百忙之中为这本书写了推荐序,序里把我夸得太好了,但能看得出来他特别喜欢我的文字;广东人民出版社的领导非常有魄力,编辑专业且认真,费心尽力,使这本书呈现出最好的一个面貌。
一个写作者能够被人看到非常难,因而对这些帮助过我的朋友,感谢再多也不为过。当然我也没有忘记开出租期间,在上海与我见面,或者我去周边城市与之欢聚的那些老同学、旧同事、好朋友,他们也是温暖过我的人。最后也感谢一下我家那台拖拉机,它棒极了。
这篇文章写着写着有些泪水涟涟的气息了,而我是最怕煽情的,所以我不得不调转车头,再次开到熙熙攘攘的道路上来。上海——从一个向往中的上海,变成一个命中注定的上海,我暂时离开了它五年,但我肯定还会再去,且不止一次,同时我们也多出来了一层奇妙的关系——我已经是写过上海的人了。
我写出的故事,只是上海万千故事中的沧海一粟,没有什么代表性,只是我恰巧经历到、感受到;我写出的故事,也没有多好,因为事实如此,所以有些故事有头无尾,甚至没头没尾,一些人觉得可以自由想象,脑补缺失的部分;我写的故事,如果正好你喜欢,我会感觉我的幸运又多了一种,我的车轮没有空转,那引擎声还在回响。
我驾驶着我的车,你看完了这本书,我们也算经历了一段共同的旅程,这多么奇妙!假如你在上海,或者临时到上海,假如你恰好坐上了一辆车牌号为“沪GV6002”的蓝灰色出租车,请替我拍一拍它的屁股,夸夸它,告诉它我仍然记得它,它的驾驶者应该也是非常好的人,万一,我说万一,他拒载、绕路、凶神恶煞,别惯着他,打电话投诉他。